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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民俗的构成是复杂的,有内容与形式统一、手段与目的统一的部分,也有不统一的部分。前者事理明白或比较明白,没有遮掩或骟人的因素,无神秘性,后者则隐闭真正的、不能说破的原因或所谓道理,便是神秘文化。目前对民俗的深层机制研究还很不细致、准确,往往把无神秘性的内容误说成神秘,而又不能揭示神秘性何在,实际上便夸大了神秘文化,反而起了渲染迷信的不良作用,不符合研究民俗、破除迷信的目的。

金良年主编《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第一部分是《观念篇》,对众多的神秘文化观念作叙述和按系统例说,往往就有上述的混淆和误说。《观念篇》中有一文叫《法宝》,开篇说:

“中国神秘文化体系内的法宝,泛指一切经过人们有条件地操纵运作便能发挥所谓超自然法力的‘宝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可供制作或能直接充当法宝用的天然材料,如水、石头及部分植物及矿物等,另一类是经人工制作合成的器具,如工具、武器、饰物等。”

“法宝使用的情形,也可以分作两类,一类仅存在于口耳相传或神魔文化作品中,如《西游记》里哪吒的风火轮、李天王的宝塔等;另一类则存在于社会俗信中,即存在于一定历史阶段上的民众信仰和风俗实践中,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本文所介绍的内容,基本上同后一种在情形相关联。”

其实,平实说来,在我国一般民俗和神秘文化民俗中,并没有“法宝”这个观念。把水、石头、某些植物、矿物在民俗中的特殊使用,称为“法宝”,有哗众取宠之嫌,不合科学研究的准确性、严肃性,反而掩盖了对民俗机制和文化底蕴的探究。

一、水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一文的首项所叙是“水”。文言:“在泛神观念盛引的中国古代,水的神化尤为突出,被推崇为‘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之首,……是施用范围最广、神通最多的法宝之一。”

《尚书.洪范》中虽以水为五行之首,但《国语.郑语》“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又是木、火、金、水、土的顺序。《越绝书.计倪内经》作金、木、水、火、土,更成为后来通行的顺序。五行的顺序与水的神化、推崇无关,更说不上“尤为突出”。这个小小问题也看出把水说成法宝之论是不合实际的。

以下辨析所谓水的四种法宝神通。

“首先,水可赐福生财。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的时节汲取的水,可以给饮用者带来福气或财喜。如夏历正月初一早上汲取的井水或河水,称‘银水’或‘财水’,谁先抢先汲来烧茶并献给祖先,谁就财源兴旺,遂有‘抢银水’、‘卖财水’等种种风俗产生。又有在夏历除夕守岁至半夜,打起灯笼去汲取河水的,叫‘天地水’,用‘天地水’煮食供奉天地神祇,可保来年大吉。此外,如立春时汲水谓‘神水’,七夕时汲水谓‘鸳鸯水’,腊八时汲的水谓‘金马驹’,俗信认为均有特效。”

按,以水言钱财,是语言的转换说法,不具神秘性。最早把钱币称为“泉”,取流通不竭寓意。泉是水,“泉”字中含“水”字,后来便以水言钱财。这与对水的崇拜无关。详见《水、柴、蛇、龙与钱的关系》一文。

在某些节日汲水为食设祭可得财,是利用上述民俗制造热闹气氛,各地节日文化多有此类趣说。如把“福”字倒贴而有“福到”的口采。有的地方除夕之夜紧挨门外特放一捆柴,初一清早开门时有意让柴倒进门内,而喜说“财到”的吉利语。这是利用谐音作手段,谁也不会天真地相信,并不是神秘文化。水、“福”字,柴,并无什么不可知的神秘性,不是什么“法宝”。

至于把此用的河水另叫“天地水”,应是“天底水”的讹变,区别雨水。“鸳鸯水”之名,因七夕牛郎织女相会。而腊八节汲的水叫“金马驹”更为有趣,可惜名义不详。

“其次,水可禳灾解厄。俗信以为在各种特定时节生成的露水,有祛邪禳灾的功效。如谷雨日所收的露水,用来画符并贴在墙上,有厌胜诸毒的作用;农历四月初八所收露水用于磨墨,书写咒语于红纸上,再贴在墙上,可禳蝗灾;夏历八月初一‘六神日’所收露水,以朱砂点灸,可祛百病,等等。”

按,对露水神秘化是道家的倡说。道教提倡不食五谷以成仙,相对来说,人可在一定时间内不食,却不能不饮,于是倡说饮沌净的露水,又增生出某种露水可治病除邪。这也影响到以前的中医。《本草纲目.露水》就有以下几种说法。

外涂治疗疥癞的药要用露水调制。

百草秋露,愈百疾,止消渴(糖尿病)。

百花上露,令人好颜色。

柏叶、菖蒲上露,明目。

韭叶上露,去白癜风。

由于这种说法实际不能证实,于是又修改成要某个时间的露水。一种是附会到二十四节气上,一种是附会到神的生日、祭日,或某个特殊节日。如四月八是释迦牟尼佛的生日。“六神日”的说法汉代已有。《风俗通义》:“八月一日是六神日,以露水调朱,蘸小指,宜点灸,去百病。”而《本草纲目》说的却是,用它磨墨点太阳穴止头痛,点膏肓穴治劳瘵。不说治百病。至于六神是哪六位神,这天是他们的生日或死日,谁也说不清楚。

李时珍《本草纲目》所叙的节气水、是:立春、清明的露水叫“神水,宜浸造诸风、脾胃虚损诸丹凡散及药酒,久留不坏。”但有多少人能在一个清晨收集到为自己治病配药所需要的露水呢?至于药房要天天卖大量的药,更不会有那么多的露水。即令它真是“神水”,岂不是画饼充饥、水中捞月?只有这两个节气的露水是神水,岂不又说其馀二十二个节气的露水又是“凡水”。

“第三,水可治病召魂。俗信以为各种经过特定条件处理的水,有治病神效。”例如巫祝在水上画符的符水,祭神的清水,接下的不落地的雨水,特叫“无根水”。

按,饮“符水”本指把画符的纸烧成灰,用水冲服,干纸灰难以咽下。不会画符的巫师便另说是把符画在水上。神秘的机制是符,一种变相的文字崇拜。

“无根水”本指从井中打上未着地的井水,从未受地面热气的影响,是中医的神异说法之一。《本草纲目.井泉水》:“至于井之水一也,尚数名焉,况其他者乎。反酌而倾曰‘倒流’,出瓷未放曰‘无根’,无时初出曰‘新汲’,将旦首汲曰‘井华’。”这本是哗众取宠、故弄玄实,无关实际。中医说它们有特殊药效,巫祝说可驱邪,便是故作神秘化,但其中并无特殊的机制。

把无根水另解释为未着地的雨水,首见于《西游记》第六十九回。孙悟空用马尿和锅墨给朱紫国王和成药凡“乌金丹”,又说需要药引子,容易找到的有六种:“半空飞的老邪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擦脸粉,老君楼内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可见这是开玩笑。所谓容易找到的,其实是根本就没有的。国王只好再问不容易找的引子,孙行者说是无根水。众官说:“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回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中之水,倶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无根水’。”

孙行者知道自己胡弄成的假药无效,便另说无根水,想拖时间,在下雨之前离开此地。这实是作家吴承恩借孙悟空显自己才智。不料这种说法竟然流传。这也是无恶意的巧意骗人变成神秘文化之例。

关于用水招魂,书中的举例如:小孩失魂,夜半祈祷后,抱病孩从小河跳过,魂即归身。或天黑时端一碗水,从认为失魂的方向叫名呼唤,如水中起泡,魂即被叫回。因而水是招魂的法宝。

按,用“过河”法招魂,应是谐音“过祸”的神秘机制。失魂是祸,“过祸”即度过祸难而平安。方言或“河”与“祸”近音、同音。而端水叫名招魂,似是过河招魂的简化代替,因也有不便过河和附近无河的。水中起泡,视为水中(即河中、即祸中)小儿已有呼气而活。

但是,该文过简,未交代碗中水为什么会起泡,而这也是神秘所在之处。想来,是端碗者(往往是巫者)有意走路不稳,水受震荡,有浪花成水泡。想来,这是聪明的巫者设计的自欺欺人的叫魂法。他们有多次实践,坎坷之地可如走平路,平路上也会有颠簸。要水起泡与否(即魂招回与否)都是容易的,只要报酬多。

《中国神秘文化百科知识》的《招魂》一文,叙布依族为失魂小孩叫魂的办法:用小木棍札梯子放入河中,在岸上叫名。如有小虫爬到小梯上,表示魂已叫回。又,江南赣南一带也是在桥头或河边为小孩叫魂。而书中对它们都未分析这种设计的机制。

很显然,同在河中叫魂,就是不同地区神秘文化的网络性近似机制:“河”与“祸”的谐音。河中小虫在平时也会爬到飘浮的树枝、草叶上,便仿札成小梯,只要耐心等待,魂是易被叫回的。这种象征性认定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种神秘机制比较简单,容易看破。

《法宝.水》一文又言:亡灵在走向冥府途中,会有障碍而迷失道路,“须借各色法宝的神力,其中之一便是水。”孝子要到河边投一枚钱币“买水”,为死者洗眼、洗耳、洗五官、洗身。有的还有以小瓶装水入葬。俗信此“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甚至有人高价卖人盗墓取此水。亡灵超度仪式的洗浴、搭奈河桥,也要用水。

按,以上符水治病,叫魂、给亡灵洗浴三项用水并不一样,不可混同一谈。符水治病的神秘骗人在符不在水。过河叫魂的神秘在“过祸”的谐音。为死者洗浴更是正常性用水。买水是增加操作性的趣说。无论如何都说不到水是有神力的法宝。这样说不能恰当的揭露神秘文化,反而是渲染、扩大了神秘性。

至于为死者洗眼以免迷途说法,才是净尸的迷信衍化。墓中亮眼瓶的水可治眼疾,是另一民俗机制:以毒功毒、以秽除秽。墓中各种东西,甚至今时葬仪中的铭旌布、花圈上的花、孝衣、挽幛等,都有被视为可驱邪或促寿的,便是同一网络的系列个体。

“最后,水还用来占卜。如近人胡朴安编《中华全国风俗志.吴中岁时杂记》:‘自岁朝至十二日,以瓶汲水,秤其轻重,以卜岁中水旱。自元旦至十二日,当一岁三月,重则其月多水,轻则旱。’另外,流行全国的‘七夕卜巧’之俗,也是以水和针相配套的占卜方法。即日中以盆盛水,投针使之浮在水面,再看水底针影,据此作出所卜之女将来是智是愚的判断。”

用秤水重判断未来降雨量,类似取样分析。但介绍苟简,不足以看出有无合理性。如井水、河水,只有比重的不同,即所含泥沙、矿物质的量的差别,但在正月的前十二天中是不会有差别的。同一容量的水,不会有轻重的变化;即令有变,也不代表本年前三月的雨量。《本草纲目》引《月令通纂》所叙的这一方法,却是正月前十二天的水重代表十二个月的水量。

可以说,这种方法是不科学的。但它把方法明明白白讲清楚了,便没有丝毫的神秘性,不是神秘文化。所秤的水,更说不上是法宝。可以想见,这必是古老的某种预测雨量方法的传承简化,只具有年节活动的仪式性,传示对雨量的关心,而失去了原有的具体内容。更可见无神秘性。

至于七夕浮针占巧,水本身也没有神秘性,不是法宝。把针影与人的智或愚联系是求趣。如果这个活动所用的水是法宝,那针岂不也是法宝。也有把小蜘蛛放在盒中,次晨按蛛网占卜的,陕西许多地方是看豆芽菜浮水的投影的。蜘蛛和豆芽岂不也成了法宝?

总之,该文所叙,有的活动无神秘性;有的民俗有神秘性,却不体现在所用的水;有的事项中水确有神秘性,但何由而来,所遮隐的实际机制是什么,却没有研究,不能揭秘。水本身都无神秘性。

水的神秘性,倒是在中医的治疗上表现得突出而普遍,可做对比。下面就《本草纲目》的有关内容作分析。

立冬后十日到小雪节气间,极少有雨,如有雨,特叫“液雨”,又叫“药雨”。这种雨水可杀百虫。因为立冬之后多种虫子都已死或蛰服冬眠,便附会说此种雨水可杀百虫。

古人为了对露水神异化,用大蚌壳夜中承受少许露水,特叫“明水”,中医说它可明目定心,去小儿烦热、止渴。

夏冰,消除皮肤上斑痕。古代夏天有藏冰的极少,便有了这种说法。现在易买到冰制品,有斑痕的人不妨试试这个奇方,可知无效。竹篱笆上、树干洞穴中的水,中医叫“半天水”,可以镇邪气,治流行传染病、诸疮。

逆流水,即向西流的河水,治中风、疟疾。

屋漏水,洗犬咬疮,涂疣目、丹毒。

古墓中水,洗诸疮。

古墓中死人吃食罐中的积水,治心腹痛、恶梦鬼神、杀蛔虫、噎食病。又说,用它洗眼可以见鬼。

山中有赤蛇的泉水,治诸瘕、恶虫入腹、恶虫咬人生疮。

车辙中水、牛蹄印中水,洗疠疡风,甚良。

甑气水,沐头可长发并黑润,治小儿诸疮。

二家洗碗水,洗恶疮,立效。

磨刀水,通小便、肛门红肿、脱肛、蛇咬。

猪食槽中水,洗蛇咬。

集市中屎坑水,二次各饮一小盏,治糖尿病。

洗手脚水,治病后复发。

洗儿水,治胎衣不下。

从以上来看,有的医生专意寻找一些奇奇怪怪的水,说有某种疗效。有的可以找到附会原因。如富人的古墓中或有多量石灰以防潮护棺,石灰水有微弱的抑菌作用,偶可使疮不感染(但也可能就含其他病菌或有害成分)。由此绝对化,而认为一切古墓中积水都可治疮。甑器水就是蒸馍时的蒸馏水,俗称气馏水。把“蒸”字谐音成“鬓”,即头发稠密;把“蒸发”的“发”谐音成“头发”的“发”(原来二字不同形,现在同音代替)。假设别人家的婴儿出生时胎衣顺利已下,饮洗此婴儿水可感应得使胎衣产出。而倒流水、屋漏水、尿坑水等等,可以说是专为求神秘,让人感到用此奇药的医生多知,医术高。

至于民间流传的、古代非医学书籍中所记的怪药也不少。如鲁迅名作《药》中说的,用热馒头蘸砍头犯人的鲜血吃,可以治肺病。这众多的情况说明,神秘文化遍布许多地方,在中医中也大量存在。

二、灰在民俗中的机制

《法宝》文的第二种法宝是灰,也出人意料。

《庄子.应帝王》言巫者季咸给壶子相面后说:我看见了湿灰,知道他活不到十天了。学者们都解释为:湿灰指面如湿灰。死灰还可能有复燃的希望,湿灰是绝对不可再燃了。这是合宜的。是比喻的说法,无神秘性。

此文却凭空说:“时人观念中,‘湿灰’便是‘寂魄’所化。从另一个角度确证此说的事象是:过去人们常把‘焚尸扬灰’的动作与‘斩尽杀绝’的意图联系起来,其本意亦在于相信精魂在灰中,分撒开后,就可以达到阻挠其聚合的目的。反过来,在火葬通行的今天,亡者亲属依旧郑重其事地将骨灰保存起来,乃至作为‘二次葬’(即火葬后再土葬)的主体,似也是这种观念的折射。”

这个推论全无道理。因为:

1庄子时代并没有“湿灰是寂魄所化”的观念。论者凭空编造了这个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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