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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子明显身体一震。

阔别多年的师徒,不能正大光明相恋却孕育了一女的夫妻。隔着数尺距离,遥遥相望。

莫千影静静的笑着,恍若那年春风微渡,桃花盛开,周围芬芳绝世,淹没在她唇边笑意,刹那芳华,铭记永存。

天机子眸子低低的,沉沉的落下,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后,他忽然抬手。手心一股吸力源源不断的朝着莫千影而去,莫千影身体飘起来,瞬间来到他面前,半步之距。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盯着莫千影,眼神很深很远,又仿佛跨过时光轮回,凝定在她眼中。

良久,他轻轻一叹。

“恨我吗?”

在此之前,她幻想过无数次和他重逢的画面,却想不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三个字。

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

他那样淡漠尘世之人,本就非世俗之人可比。

他不会震惊不会激动更不会欣喜若狂的抱着她倾诉相思情谊。

那年她中焚火幻情,一夜缠绵后独自离开。她性子原本就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道他的矛盾知道他的痛苦知道他的挣扎,所以她选择成全他。

她和他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就受着不同的教育。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可以将那些所谓世俗礼教视若无睹嗤之以鼻,但他却不能。

他不是迂腐庸俗之人,但却不能容忍自己对自己的爱徒有非分之想。

尤其,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师徒关系?

还有太多太多…

可如今的她已非从前的莫千影,那些所谓的伦常道德,也全都不复存在。

她盯着他的脸,最后一次见他,是十九年前。

他似乎格外受苍天眷顾,无论多少年过去,容颜依旧,眉目掩不住的华光溢彩,淡然如水。

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他眼底深处总有着若有似无的空洞和忧伤。

而那一头青丝,已经白如雪。

她回来已经几个月,很多事情自然是知晓的。知道他一头白发是为她,知道他这些年日日悔恨痛苦,知道他认了女儿,知道他将她的遗体放在雪山,日日守护…

那一年他为她伤情满头青丝一夜成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而身中情劫回到故乡?

原以为此生都会彼此错过,幸得苍天眷顾,她能再次回到他身边。

“爱恨都是相对的,有爱才会有恨。师父认为,千影该恨你么?”

天机子又是一震,眼底微微苍凉。

“三个月前,师弟前来挑衅,我不得已离开雪山。回来后发现你存放在冰棺里的尸身已经消失。我夜观天象,看见你原本已经消失的本命星再次出现。”

“所以你下山来找我?”

她微微的笑着,原来她历浴火劫,连同在这个世界的躯壳也烧成灰了么?

怪不得…

天机子没有半分躲避的看着她。

“是。”

“找我做什么?”

或许心里还是有委屈,还是有怨,四十多年深情相负,她终究想要得到一个结果。

她走过去,跨越那半步的距离,仰头直直的看着他。

“当年你说不该蹉跎我青春年华,不该将我此生困顿雪山,所以在明知我对你情根深种之时将我赶下山。”

天机子眼睫微颤,低眸看着她。触及她微笑的脸哀伤的眸子,心口咋然一疼,就像很多年前,他算到她有危险,却来不及相救而让她错失性命。一刹那悔恨绝望,一霎痛不欲生。

那些疼痛伴随着十九年,如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划过心口,顿顿的疼痛。

“师父…”她轻轻的呼唤,忽然低喝一声。“我这辈子最讨厌就是这两个字。”

天机子一震,莫千影抬头看着他,目光哀戚。然后她缓缓伸手,贴上他的胸口。

天机子目光微动,却没有躲开。

“千影…”

莫千影再也忍不住,将脸贴近他怀里。

天机子身体一僵,莫千影又嘶哑戚哀的呼唤了声。

“师父。”

天机子抿唇,面色虽然看不出异样,但身侧的手已经在颤抖。

“三十年前你说我们是师徒,你说你比我大二十四岁,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因为有悖伦常。那么现在呢?”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来,眼底浸湿了泪雾。

“你看看如今的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莫千影了。我今年六十五岁,只比你小四岁,我也不再是你的徒弟,当年让你推开我的那些理由如今都不再是借口。如今,你还要推开我么?”

天机子颤抖得更厉害。

他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去抱她,却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做。

他们在一起十五年,她是他一手带大。小时候她总喜欢粘着他,长大了他便觉得不妥,尤其是察觉她对他越来越深的依恋,他便开始逃离。如今这般亲密相拥的场景,已经很多年未曾有过。

或许是近乡情怯,也或许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这位名动天下的高人竟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以前你总觉得我小孩子心性,可你不知那时我已有二十岁心智。我常常在想,或许上天让我呆在你身边十五年,是给予我短暂二十年生命的补偿。可后面那几十年没有你的空白,又拿多少年来弥补?”她闭了闭眼,眼角泪水滑落,浸湿了他洁白的衣衫,留下深深痕迹。

他胸口被烫得一痛,“千影…”

她还在说,“我们都不再年轻,没有任性的资格了,你确定还要推开我吗?梦涯…”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天机子浑身重重一颤,眼底翻腾起浪潮汹涌。

这个名字已经四十多年没人叫过了,他自己几乎都快忘记。她从来只叫他师父,即便是那一晚情迷,她也唤着他师父。

如今,她却唤了他的名字。

他闭了闭眼,猛然将她抱住。紧紧的,迟来的悔悟,甘愿沉沦的情深意重。

“对不起…”

莫千影眼中含着欣喜的泪水。

“以后都不要再叫我师父了,我也不喜欢听那两个字。”

莫千影泪水绝提而下。

“梦涯…”

他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也不顾这是大庭广众,不远处还有一群小辈在看着。早些年他因自己心结而不愿接受她,想方设法的将她赶走,徒留悔恨半生。如今他都承认了女儿,自然也没什么不敢面对的。话一说出口,他反倒是坦然了。

此刻他眼神微微含笑,依旧温润柔和,只是眼底深处有着从前一直压抑隐忍的情愫。

“雪山上桃花开得正好,你当年种下的勿忘我我日日打理,未曾凋谢。只是少了你,再灿烂也少了几分颜色。”他看着她,目光里深切情谊夹杂着无数感叹欣喜以及期待,“千影,跟我回去吧。”

他不是擅长说情话的人,而且也一把年纪了,再说那些什么爱不爱的估计她听着也不习惯。大半辈子光阴蹉跎,两人什么没有经历过?

莫千影颤抖着,渴望了那么多年的怀抱此刻终于贴近她。四十五年来,她从没有这一刻离他那么近,那么近…

心里忽然涌现无数的委屈,她忍不住伸出双手去拍打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撒娇。

“让你赶我下山,让你把我当女儿,让你把我推给其他人,让你…”

“我后悔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清浅却字字温柔,一寸寸含着无数柔情蜜意浸没进她的心上。

她满腔的悲愤委屈刹那化为乌有,只不停的流泪。

“不许再赶我走。”

“好。”

“不许把我推给其他人。”

“好。”

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是他的爱徒,他们居住在雪山,只有他们两人。她听话懂事,悟性很高,他对这个徒儿十分喜爱,几乎对她有求必应。她有时候会撒娇,却适可而止,从不娇蛮。她性子倔强,有时候会因他的不解风情而一个人生闷气,晚上回来后又乖顺的叫他师父,第二天,依旧是他的好徒儿。她说雪山白茫茫一片太单调,希望有其他颜色点缀。于是在那年她生日的时候,他为她种下一片桃花林,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得知的时候近乎喜极而泣的表情。

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她在林中翩翩起舞,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原本性子好动,或许是受了他影响,一日日变得越发安静起来。他教她写字绘画,教她弹琴下棋,她学得很快,每次有进步的时候总是会缠着他要奖励。

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便让他画她的肖像,算是给她的礼物,他欣然应允。

他经常闭关,她总是站在门口千叮万嘱让他不要忘记吃饭,要是出来后发现瘦了她定然有法子惩罚他。他只是无奈的微笑,闭关练功摒弃五识,怎么可能吃饭睡觉?

他教她学医就应该悬壶济世,所有偶尔带她下山给山下的村民看病,每次有人说他们是父女的时候,她都会很不开心。他问她为什么,她一脸愤然坚决的说讨厌别人以为她是他的女儿,更讨厌只能做他的徒弟,然后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掉头就走。第二天又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跟他认错,生怕他赶她下山。

彼时他只当她年幼便没了父母,大约心里渴望温暖,便越发怜惜她,几乎对她百依百顺。

那个时候,或许她是讨厌他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吧?

“还想要什么?都说出来,我都答应你。”

她哭声一顿,闷声道:“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他忍不住想笑,笑意刚起眼角又微微酸涩,只轻轻点头。

“好。”

……

不远处,凤君华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禁扬起微微弧度。

他们因师徒关系而错过这么多年,娘跨越时空,走了那么些年,终于和爹重逢。虽然晚了些,但到底没有留下永久的遗憾。

人一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和自己所爱的人相守白头,永结同心。

她不由得看向身侧的云墨,他似有感应,也低头朝她看过来,眼神柔和含情。

她心中微暖又疼痛,他身上的毒…

……

话分两头,这厢有分别多年的师徒夫妻重逢相拥,那边厢凰静贞已经推开门去看明月昭了。

刚才所有人都出去的时候,他可是听见莫千影的话了。所以见到凰静贞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微微有些恍惚。

凰静贞走过去,对他浅浅一笑。

“见到我,不高兴吗?”

明月昭眼睫半垂,低低的问:“可有受伤?”

她已经坐了下来,眨眨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以前她也总喜欢这样笑嘻嘻的与他说话,他却毫无反应,依旧冷冰冰的,所以这次她也没想过会得到他的回应。可让她意外的是,他竟然老老实实的点头。

“你是我的妻子,我理所应当关心你。”

凰静贞愕然,心头刹那用过的喜悦又被随之而来的暗淡淹没。

他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是他妻子而已,或者还有对她的感激和愧疚吧。

明月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解释。

“我送给你的那一盒棋还带在身上吗?”

凰静贞眸光微闪,挑眉道:“怎么,你要收回去?那可不行,送出去的东西…”

“我没说要收回去。”他打断她,伸出手来。“给我。”

凰静贞皱眉,“你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伸出的手也没动,等着她将那盒棋交出来。

凰静贞盯着他,终究无奈的叹息一声,从宽大袖口里掏出精致的黑色匣子递给他。

“呐,给你。”

明月昭低眸看着那盒子,沉吟一会儿,将盒子打开。中间隔开,黑白棋子各一半。

他将一颗黑色棋子捏在指尖,像无数次对着交错纵横的棋盘沉思那样,眉头微蹙。

凰静贞没说话,知道他大约又想起了与这棋子有关的那个人吧。心中微微酸涩,更多的却是了然的麻木。

空气微微凝滞,安静得彼此呼吸都能听见。

“知不知道棋子是用什么做的?”

他忽然开口,凰静贞怔了怔,有些回不过神来。

“什么?”

明月昭依旧没看她,只低低的说:“这是暖玉做的,有解毒功效。”

凰静贞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当初给自己的腿下的毒太深,她担心毒性会蔓延至全身经脉,所以用这暖玉给我做了一盒棋。这棋子普通人用了没什么感觉,只有身中剧毒的人才能明白这棋子的妙处。”

啪——

他将盒子盖上,淡漠道:“不过如今这盒棋已经没存在的意义了。”

凰静贞一怔,然后就看到他掌心白光朦胧,那镜子的木匣子慢慢化为碎屑,从他指尖一寸寸流泻。

她睁大了眼睛,“你…”

他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很浅淡的笑容,却足以让她神魂为之一震。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凰静贞愣愣的看着他,“阿笙…”

“我叫明月昭。”

他纠正她。

她再次一怔,目光变得茫然而微微复杂,掺杂几分不确定的光。

“你…”

明月昭很自然的拉过她的手,感觉她身体僵硬,他眼底微露一抹歉意。

“我做了十八年的明月笙,戴了十八年的面具,是你让我做回真正的自己。”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从她救我那一刻开始,我便甘愿为了她封闭我自己,十八年,我曾以为那会是永远。”他眼底浮现微微恍惚,似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因为这么多年,她虽然不知道,我却依旧故我的将她放在心里。久到…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但凡她有需要,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一双腿算什么?便是舍了性命我也甘之如饴。”

凰静贞颤了颤,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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