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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谨脸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麟王的话对他的积极性打击不小。本来,听完颜褒一番话他很是动心,如果不是折彦质暗中提醒,他几乎要当殿回复。正让契丹人弄得懊恼不已时,女真人主动跑来要求联手反制,在他看来,这正是时候。没想到,却有这么多的隐患。
折彦质停了一阵,又继续道:“圣上,以臣愚见,大宋唯今之计,上策,便是与女真契丹都保持若即若离,不亲不疏的态度。契丹志在复国,必与女真拼个死活,那时大宋可相机而动;中策,便是联辽抗金,宋辽若联手,女真必败。到时平分土地,我取燕云,辽取旧境。便是将来契丹人再翻脸,国朝也不惧他;下策……”
说到这里,他好似故意停了下来,不说了。但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猜到,所谓“下策”想必就是完颜褒挡的这档子吧?
不料,折彦质却道:“下策便是,与金辽双方都搞好关系,保持中立。任由他们互相征伐,我自巍然不动,全然不管。”
秦桧听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问道:“折相,说来说去,金国赵王提的这一桩大王是不是忘了?”
折彦质轻笑一声:“没忘,联金制辽,此乃下下之策!”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这可不像是麟王会说的话啊!这两年来,首相跟皇帝和中书其他宰执大臣,那立场是相当一致的。怎么今天倒像是有些故意标新立异,语不惊人死不休?
秦桧闻言之后。也笑了起来。赵谨在上头看在眼里,问道:“秦卿,你笑什么?”
“陛下恕罪,臣失态了。”秦桧告罪道。“臣只是在笑,折相所言,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万不可与女真人走到一路,麟王。下官这话没错吧?”
折彦质看向他:“可以这么说。”
“既如此,那下官就不明白了。我朝与女真定有和议,是兄弟之邦,近年来又逐渐捐弃前嫌。这折相是最清楚不过的,一直以来,也没见折相持反对意见。今天这是……怎地?”秦桧说这话时,语气还是很和善的。如同老熟人开玩笑一般。
折彦质同样轻描淡写道:“事关社稷安危,臣不得不据实向圣上禀报。”
“我看未必吧。”秦桧仍旧一脸堆笑。
折彦质也是面不改色:“秦相‘未必’是指什么?”
“下官听折相所言,上策说要与女真契丹都若即若离。然观如今宋辽之态势,契丹咄咄逼人,屡屡生事,要想‘若即”恐非易事。除非是依了契丹人,重开边境榷场。”秦桧道。
折彦质浓眉微皱:“这又有何难?”
秦桧听到这里,满脸笑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真相一般。先看了看皇帝,又遍视同僚道:“折相这才是说了实话。原宋夏边境上的榷场,在宋金事变以前,一直处于关闭。是徐卫主政川陕期间陆续开放。折相现在主张重开边境,便是赞同徐卫治陕之方略了?”
折彦质脸上的轻松不见,盯着秦桧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道他为什么变了脸色?原因就在于。对徐卫在川陕的政令“拨乱反正”。这是经过中书讨论,朝廷决议,皇帝点头的。秦桧影射他支持徐卫,他怎会乐意?
范同见他两个杠上了。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笑说:“两位相公素来和睦。又何必为一句言语争执?”
另一个少言寡语的陈康伯也道:“秦相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讨论。实不必含沙射影。”
秦桧盯他一眼,悻悻作罢。赵谨也出来打圆场:“两位贤卿不必如此,各抒己见嘛。秦卿,此事,你有何看法?”
秦桧此时才正色道:“圣上,臣也认为,折相之见解在其独到之处。但是,所谓高瞻远瞩并不是这样。眼前都过不了了,怎看得到将来?契丹人屡屡挑衅,倘若我朝屈从,才真是后患无穷。诚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我朝实不必对任何一方抱有幻想,女真人固然现今还占着我疆土,可契丹人又好到哪里去?不必因为徐卫的缘故,而对契丹人有莫名的好感!”这话,还是指着折彦质说的。
所以麟王当即就回敬道:“我为江山社稷计,怎么是因为徐卫的缘故?秦相是非要把我和徐卫扯在一起?再者,徐卫又怎么了?莫非朝廷什么时候有了定论,形成了决议,说徐卫大逆不道么?说徐卫怀有异心么?”
赵谨一见两人又闹起来,赶紧道:“两位贤卿,就事论事,不必东拉西扯。徐卫如今已辞去一切实职,隐居养病,就不要牵扯他了。”
两位宰相同声称是,这才消停下来。其实在这殿上,除了皇帝以外,都知道向来还算和睦的首相次相为什么闹得不愉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圣上,臣以为,女真人之议,可行。此前辽军突袭金肃,已然是挑衅在先。我朝为大局计,隐忍退让,但契丹人不知好歹,恣意妄为。若不还以颜色,他真当大宋软弱可欺。现女真人主动提出联手反制,大宋又何乐而不为?”秦桧道。
赵谨心头又活泛起来,刚想说话时,折彦质又朗声道:“今日若联了金,来日必受金辽夹击!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我们也该长些记性了!”
秦桧惯会捉人把柄,一听这话就跟被蛰了一下似的:“折相是说当年海上之盟么?”
折彦质有些恼了,干脆将身子都侧过去,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得,两个人又磕起来。赵谨看这模样今天是议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在这儿听首相次相互喷,索性散了去。来日再议。
宰执大臣们出了端诚殿,因为距离中枢还很有段距离,所以沿途仍旧讨论着方才的事情。因此次会见辽使,东府和西府的宰执大臣共同出席,而折彦质又兼着西府的长官,所以中书的陈康伯,外加枢密院几个人都跟着他。声势显然大些。
秦桧和范同两人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走着,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味在。范同看秦桧有些垂头丧气,笑问道:“怎么?秦相,让人堵了吧?”
秦桧顿时拉下脸来,可范同有刘家的背景,他也不好发作,只道:“政见不同有甚稀奇?我怎么听着范参政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
“那可不敢。”范同笑道。
“你休笑。”秦桧正色道。“倘若宋金联手反制契丹。必然稳占上风。到时,统率西师的刘太尉不就出了风头么?在西军中不也有了威信么?我这番苦心,怎就没人明白?”
范同听了这话,笑不出来了。此人纯粹是靠站关系身居高位,实则没有什么才干见识,在中书里就是个二愣子,只能充当个打手,师爷都作不上。一听这事对刘太尉有利,他有些懵,问道:“那。如今折相极力反对,如之奈何?”
“奈何?我还想问呢!方才殿上,麟王与我针锋相对,你在一旁看戏?也不帮我言语一声?哼!”秦桧不满道。
范同见状,陪笑道:“相公息怒,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你就是替他把那事办了又能怎地?人家求那么久。你非拖着吊着。是我也恼了。”
“你说得倒轻巧,那事容易办么?他折家世镇府州,那是因为还没有大宋呢,他们折家先人就已经在府州。传至今日已经几百年了。我朝立国,为减轻西顾之忧。也许其世袭,但只限府州。如今他大口一张,麟府一路都想要,我怎么敢开这个先例?怎么好去跟圣上说?”秦桧说道。
“人家也没说就是要,他只说让折家还镇麟府一路。”范同道。
“那有什么区别?”秦桧问道。
“这怎么能没区别……”范同正要解释,秦桧已经不耐,加快速度自己先走了。
再说另一头,赵谨从端诚殿出来以后,在沈择陪同之下,本来打算是去勤政堂看本子。但皇帝临时改了道,沈择一看,是去绣春堂的路,也不说什么,只管侍奉着。自从徐婕妤从丽泽苑迁回来以后,那是备受恩宠。原有待遇就不用说了,皇帝隔三差五总有赏赐。这不眼见立春了么?宫里少数内侍宫女出现时疫,放在后世就是流行性感冒,赵谨就生怕徐秀娘有什么,专门嘱咐她少出门,但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赶紧宣御医来瞧瞧,不能再自己看什么《伤寒杂病论》。
“沈择。”皇帝突然在步辇上唤道。
“官家。”沈择忙靠上去。
“前些天朕想着把那支大参赐给婕妤,赐了吗?”皇帝问道。
沈择闻言一笑:“官家怎么倒忘了?昨日不是小人亲自送去的吗?还专门回了官家。”
“哦。”赵谨点点头。“是有这事,这几日因金使的事,倒给忘了。都说这参最能补气,依朕看徐婕妤就是气血不足,又在丽泽苑那地方住坏了……”他一路走,一路说,没哪一句话离了徐秀娘,沈择随时应着。
眼看着到拐角了,拐过去就是绣春堂,沈择眼尖,已经看到前头皇后的辇子来了。遂小声提醒皇帝道:“官家,娘娘来了。”
“哪呢?”赵谨在步辇上一动,慌得下面几个抬轿的步子都趔得宽些,生怕闪失。果然,赵谨看见正前方刘皇后的辇子已经停了下来,宫女正搀着她下轿朝这边过来。
御辇停下,刘凤娘引众上前施礼问安,皇帝也没下来,只在辇上问道:“皇后这是往哪处去?”
“回官家,臣妾本来是在慈元殿等候圣驾。突然想着徐婕妤迁回来之后已有时日,臣妾作为诸宫之首,还没有去看过她,因此想来瞧瞧。没想到,便遇上圣驾了。”刘皇后道。
赵谨显然有些不自在,道:“朕,方才接见了金使一行。这正打算去慈元殿。”
“那倒是巧了,不如臣妾陪官家同去看望婕妤。”刘皇后道。
皇帝更不自在了,顾左右而言他道:“这几日天气无常,朕身上也有些不爽利,罢了,改日再去看她吧。”
刘皇后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当下便和皇帝合作一处,投慈元殿去了。到了中宫,刘凤娘端茶递水,较之从前倍加殷勤,皇帝看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不敢大意,忙劝道:“这些事情。你以后不要作了。要仔细些,这可是玩笑不得地。为了你这腹中皇嗣,龙德宫太上和太后已经叮嘱过朕好几次了。”
“官家这些朝日想是朝政繁忙,总不见来,好不容易来一次,臣妾自该殷勤些。”刘皇后坐下抚着肚子笑道。
赵谨听这话有指,忙道:“忙是忙,来还是该来。你且放宽心,朕常来就是。”
正说着话,听得外头有人叫唤道:“哎呦。公主可慢着些!”眨眼的功夫,便闯进一个小小的人儿来。不过比膝盖高些,身上穿着一件水绿水绿的小锦袄,胸前用细金丝绞成索,挂了一块玉,粉嫩的小脸蛋儿。忽闪闪的大眼睛。头上扎俩总角,煞是可爱。她一闯进来,到门内又停住了,瞪着大眼睛张望着。后头一个宫人追上她抱起来。却正是当日替朱宸妃接生的老宫人。姓黄,因在宫里年久。又是太后跟前的人,所以都称他黄姑姑。
皇后见了叹口气:“公主总不消停,自会走路起,便疯走。偏生体子又弱,磕着碰着许久也不见好,叫人担忧。”
皇帝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一看到女儿,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伸手道:“福康,快来。”
那黄姑姑放下公主,小丫头就一双黑闪闪的眼睛看着父亲,一再逗哄之下,她才小小地移着步子走到父亲跟前,这步子走得还不太稳定,一摇一晃的。赵谨抱起了她,坐在大腿上,拿头去拱。这招似乎很有效,公主当时就“格格”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小白牙来。
这孩儿便是当日朱宸妃拼着性命留下的骨肉,因她身子弱,皇帝给她封了一个喜庆吉利的封号,叫福康公主。虽说是由皇后养育,其实都是那位黄姑姑在照料。现在刘皇后自己有了身孕,当然更管不了她了。
看着福康公主跟皇帝亲热的劲头,刘凤娘倒也不吃味,因她即将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稀罕。趁着这机会,她便将一件事情提了出来。
“官家,公主在臣妾这里长到两岁。她是没亲娘的娃娃,怪可怜的。如今臣妾有孕在身,也不方便。太后不是几次示下,若臣妾不方便照顾,便让公主去龙德宫抚养么?”
赵谨将女儿拥在怀里,不停地抖着脚,一边道:“太后到底有些春秋了,又要时常侍奉太上,便不劳她再费这心思了吧?朕看,还是送到绣春堂,让秀娘照料她。”
“只是,徐婕妤如今自己身上还不大好,怎照料得好公主?”刘皇后质疑道。
“她正是因为心情阴郁,所以才得的病。若有公主去了,她也有个伴,说不定还好得快些。是不是,福康?”赵谨说着,又只顾逗公主玩耍。至于刘皇后后来说的什么,他全然没往耳里去。
刘凤娘见此情形,知道说也是白说。罢了,便让徐秀娘操这份心去吧。
“官家,却不知那金使此次南下,所为何事?”刘皇后终究还是不忘这一茬的。
“哦,说是想南北联手,反制契丹人。”皇帝随口回答道。
“哦?这倒是新鲜事,女真人这几年来颇多亲善示好之举。如今眼见契丹人屡屡挑衅,想是要替皇兄分忧?”刘凤娘道。
“想是吧。”赵谨嘴里说着,注意力却还都在女儿身上。“不过宰执大臣意见不一。”
“怎么说?”刘凤娘追问道。
“唉,提起便头疼。”赵谨摇头道。
“这是为何?”刘皇后还是紧紧追问道。
皇帝见她如此执着,只能将女儿交还黄姑姑,并嘱咐道:“你去收拾收拾,一会儿随……便送到绣春堂。记住了,把公主的乳母也带上,时常侍奉那几个宫人也一并去。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沈择说,知会内侍省办。皇后这有着身孕,就不要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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