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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低垂,余阳蒙蒙。
舒老赶回江陵舒苑是在两日后的傍晚。他个子瘦小,形容枯槁,一身紫色锦袍过于宽大地穿在身上,给人一种重病不愈的感觉。可偏偏他大半辈子都手握大权,呼风唤雨,当他的政敌一个个从世间消失,他依然挂着一张病容富贵地活着。
朝人无人不识舒老,他是舒阀的家主,因为二十多年无人敢直呼舒老的名字,舒老便成了他的名字。
通过了前院,中院,径直走进古木参天的麓院后厅。舒家七个年轻子弟早已坐等多时。除了这七人,右下首还坐着一个青衫儒士,身边带着个垂髫童子,灵动的眼睛正四处乱瞄。舒老踏进厅中,轻轻咳嗽一声。厅内众人的视线刷地一下全看向门口。
“太公!”所有人站起身,恭敬地行礼。
舒老微笑点头,一一扫视而过,最后把视线定在青衣的身上:“这位,就是宗录堂的青衣先生吧?”青衣回礼:“真是在下,见过舒老。”抬头之际,看到舒老身旁还跟着一人。此人约莫四十,身穿玄色布衣,做侍卫打扮,面貌无过人之处,相隔半个厅堂,注意到他腰间并无配剑,身无寸铁。青衣心中微微一凛。宗录册上记载,舒老随行侍卫卢昭,武功已臻化境,可排入江湖十大高手之列。莫非就是此人?
见青衣稳健有礼,舒老赞扬:“青衣先生年纪轻轻就已是宗录堂的长老,真是英雄出少年哪。”绕过众人,他走到厅堂中央,在主位坐下。舒家七个孙辈这才重新坐下。眼睛一致看着舒老。
面色泛出红泽,又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舒老略有些沙哑地开口:“这些日子舒家还好吧?”这句话显然是在问管理舒家内部事物的舒哲,舒哲立刻起身,将舒家近日的大小事宜汇报给舒老。他为人沉着,言语简洁,详略得当,兼且口齿清晰。听得舒老连连点头,不时伴有几声咳嗽。
舒哲立于左首,依次而下,分别是舒颖、舒晏、舒杰。右首一排坐的却是舒陵、舒仪、舒轩。六人听舒哲有条不紊地讲述家中事务,大感没趣,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有舒仪,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嚏,惹来舒老的注目。
舒老扬手止住舒哲:“你做得很好。舒家的事务交给你,我很放心。”舒哲含笑坐回原位。舒老把视线到厅堂上,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了半晌。厅内本就无人出声,此刻愈现安静。只有那宫灯下的流苏随风而晃,落在厅内影影错错。舒老轻叹一声,这声极轻,窜进在坐众人的心间却是一震。
舒晏抬头问道:“太公为何事忧心?”他是舒家三子,以文治武功而出名,相貌又极其出众,眉分八彩,气宇轩昂,娶了洛阳太守之女为妻,权势过人。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舒老叹道,“对舒家的事务也是有心无力了。这次把你们召回,就是要把这家业传承给你们。”
二姐舒颖轻柔地抚着杯沿,笑道:“太公要把舒家交给我们了?舒家这么大,该怎么分啊?”眼睛一瞟,直看向左首末席,似笑非笑。
她如云秀发上仅横着一支珠钗,衬着光晕点点,芙蓉玉面。舒颖容色极美,性子却又直爽不下男儿,夫家更是将门世家,舒老对她极是喜欢,此刻被她打断也是不恼。
“皇上这几日就要下旨改年号为景治。刘家趁机吸纳了京中中层势力。如果就这样让他们坐大,以后舒家就连立足之地也没了。你们都很聪明,该知道舒家的壮大才是你们坚固的后盾。没有了舒家,你们现在的一切也就没有了……”
舒老面色如土,又咳了一阵,续又道:“舒家能辅佐皇家三代成为门阀第一,那是因为这里有舒家的规矩……规矩很简单,家主之位,能者居之!你们兄弟姐妹七人,是各有本事,小七和轩儿稍年幼些,也是聪颖过人,这家主之位,本是想等小七多历练些时日,可惜啊可惜……”
他这几声哀叹,自是指朝中形势紧张,要先把舒家内部的大势给决定了。这话音里的惋惜,指的却是舒仪的家主之位。厅中之人听到他那两声“可惜”出口,俱是惊疑不定。对于家主之位,舒家之人无不垂涎,对舒仪的不学无术,家中早有微议,舒老往往一笑置之。如今松口,好似一颗石头丢入平湖,涌起了阵阵波澜,众人由惊转喜,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万千念头萦回脑海。
一时间摸不清舒老的主意,舒家无人敢接口。青衣最是洒脱,小柯早已准备好的笔墨,他执笔低头,将厅中所见之事,所闻之言,如实直书。厅中只闻磨墨之声,轻轻转动,似柔似钢,挠进心间。
“舒家之规,当家之人,必侍帝王。从你们兄弟姐妹七中挑选一人,实在难以抉择。我苦思几日,不得其法。如今唯有一策,下下之策。”
舒颖扑哧一声轻笑:“下下策?太公幼时教导我们,夫以成事,上策,借己之力,中策,借彼之力,下策,借天之力。今日太公说的下下策,难道是要让天来决定家主之位吗?”
舒老含笑答道:“正是如此。”
众人大为惊奇,最沉稳的舒哲此刻也耐不住,问道:“由天定?怎么个由天定?”
这时,一直站在舒老身后的玄衣侍卫卢昭慢步上前,他的面貌本就平常不过,立于舒老之后,无人注意。但是两步走至舒老身边,身形显现于灯光之下,却是巍峨如山,面貌苍拙。手中也不知何时托着一个紫檀木盘,四角以团章虎纹镂刻,盘中静躺七枚黑漆木牌。那漆犹是新的,幽得比夜更沉,厅内灯火晕黄成一团,映着那木牌碧幽地透着寒光。
舒老指向木盘,微笑道:“你们各取一枚吧。”
舒晏眉一挑,刚要开口询问,眼角瞥到舒哲忽尔一脸泰然,自有种不动声色的沉稳。心下一动,也自坐在一旁,静观其变。七人端坐着,虽互有打量,但都沉着气,无人起身。
舒老见状,笑纹渐深:“你们几个这般稳得住,倒也没白费了我平时的心血。这牌既是为你们而设,也是为舒家将来而设,其中玄机,你们取了自见分晓。只是这取牌顺序……”他话音一转,看向右排末,舒仪依着椅背,只含着笑,漫不经心。
“小七,就先由你来取牌吧!”
舒仪缓目迎上舒老,那张于紫袍格格不入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意,对她颔首,她回之一笑,站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过桌角,绣边处正是白色丁香,簇簇如云。
一时间,房间中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舒仪身上。卢昭上前两步,将手中托盘平推至舒仪眼前。他身形挺拔,站到右首,倒把光线遮住大半。舒哲等人虽有心,却看不清内中情形。
舒仪起身那一刻,对上卢昭的眉眼,他淡淡地笑着,极近温和,眸中清冷,却好似看进她的肺腑一般。她心中一凛,坦然回望,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片平如镜波,那是内修高手返璞归真的境界。他身如岳镇,那种不怒而威的压迫感,借由那靠近的一步传递过来,她受此所累,那木盘近在咫尺,却好像有无形的压力,迫使她无法伸手取牌。
舒仪良久未动,旁人只觉得万分奇怪。厅内越静,时间就越显漫长。
坐在舒仪身旁的舒轩看得最为清楚。眉峰折起,悬起忧色。卢昭是传他武艺的恩师,其武学造诣他最清楚,此刻见舒仪受窘,他竟是不能出手,心中也明白,即使出手,也未见得能讨得便宜。
正在他焦虑之时,舒仪却伸出了手。
最靠近出口位置的青衣早已在舒仪起身之时放下手中墨笔,将厅中情况一览无遗。良久无声,终于见舒仪伸手取牌,不由凝神以对。
那是一只纤纤素手!瓷造就的白,泛着明玉般透明质泽。青衣一怔,竟有些惶神,目光下移,却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黑黝黝的镯,细看那分明不像镯子,黑色丝线圈圈盘绕,是金属质地。
卢昭也同样注视那只镯子,眉头轻皱起,舒仪已伸手至盘前,牌极黑,手极白,色泽分明。
仅差一分就触及牌面。舒仪要取的是第三面牌。
盘子蓦然下沉一寸有余。旁人皆是一惊。卢昭倏地左手握盘,空出一手,拿起第三面牌,躬身作揖,恭敬地将牌递与舒仪,动作一气呵成。牌到面前,舒仪才反应过来。接过牌,心中疑惑非常。
卢昭退开,众人被挡住的视线豁然开朗,只见舒仪站在厅中,一脸怔忡地握着牌,神色恍惚。舒晏忽道:“七妹还不快看看牌!”
舒仪举起那面黑牌,翻过牌面。牌面如夜,反面竟与正面一模一样,无任何特异之处。舒哲见了,转头向舒老问道:“太公,这牌是什么意思?”
舒老望着厅中,叹道:“你要知道,不如也取一牌!”
舒哲转眼看卢昭,目下沉郁,站起身,抢前一步,对上卢昭迫人的压力,他不退返进,手腕一翻,扣向卢昭的脉门。卢昭面露赞赏,不避不让。舒哲以虚打实,已触及第六面牌,手指沾在牌面上,那牌竟是被他手吸起一般,落入他手中。
前后不过眨眼之间,与舒仪刚才那漫长取牌截然对比。
轻翻牌面,平滑黑面上铁画银钩地写着一个“明”字。
这个明字,用金漆涂成,烙在那黑沉牌面上,莹泽极盛。青衣若有所思,再次拿笔,飞快记录下来。舒晏再也耐不住,第三个站起身,不等舒老发话,自去取牌。
等他翻过牌面,却同样是金漆勾勒的一个“德”字。
舒颖之牌却是“景”字。她将牌翻来覆去地看了个仔细,却看不出任何端倪,对着“景”字思索片刻,似想透了什么,眉深锁,长叹一声,容色骤然转黯。这厅中所在都是聪明人,听她那一声叹息,心头都涌起一个念头,果然如我所想。
这“明”、“德”、“景”三字,分指袁州明王,矩州德王和东都的景王。
那盘中空空的,只剩下三面黑牌,卢昭托着盘,走到老五舒陵跟前。舒陵端看须臾,蓦地把视线挪开,偏过头,对着主位的舒老嫣然笑道:“太公!我本是女儿之身,上比不得二姐德艺双佳,下比不得七妹名正言顺,家中兄弟又都有本事,我自问万万不能及,这牌,我还是不摸了。旁的事我也不懂,只是这珠算之道,还略知几分,以后舒家上下打理,太公一声令下,我自尽力帮衬。”
舒老苍老的身躯轻轻一震,眸中精芒一掠而过,只道:“我原以为你精于珠算,锱铢必较,太过重利,他日于大事上难免取舍难决。想不到你今日竟懂回头,不易,真是不易……”叹完,又是一阵轻咳。
舒哲等人握着牌,各有所思,无暇品尝这番话的含义。一旁青衣听得清楚,笔下不自禁地一颤。舒老这番叹息,表面是叹,内里却是真正的赞扬。
人于大事上,最容易碰到的就是取舍二字。所谓取也难,舍也难,少年人生,正值勃勃生机,谁又懂得这回头的道理。真要等到经过万事沧桑,才回过头来,那时,却已是百年之身。
那黑牌上“明”“德”“景”三个字是取,舒哲等人紧握黑牌,有喜有忧,有叹有虑,而舒陵在选择道上及时回头,雅致一笑,说不出地动人。
想起摸到无字黑牌的舒仪,青衣转头去寻,她早已坐回椅中,只手支颚,袖遮去大半张脸,灯火燃了半夜,晕晕糊作一团,朦胧中瞧不清舒仪的神色。青衣凝视不动,等她动作,半天不见任何反应,那模样倒好像是……睡,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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