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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排我躺下,看着我合上眼睛,才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去。

我一觉醒来,天色尚亮,家里寂静无声。我心里挂念着母亲,爬起来不及穿鞋,来到母亲卧房门外,却听见里面的嘀嘀咕咕的说话声。

我停住脚步,屏声细听。

“算了,阿草娘,你看老二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个样子,也算是真心悔过了,你就饶了他吧。哪个女人不挨打啊!就拿咱们村来说吧,除了许家大宅,村里的哪个女人没挨过打?脾气好点的,忍着,脾气泼点的,撒泼打滚上吊投河寻思觅活对着干,就看是东风能压倒西风,还是西风能压倒东风,各人的本事罢了。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床头打完床尾合,要是每一个挨打的妇人都要走,这许家村还不成了光棍村?”

“张大哥也打过你?”母亲细声细气地问,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打!怎么不打?你看他这几年脾气好了是吧?那是我婆婆那个老不死的翘了。当年那个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横看我不顺眼,竖看我也不顺眼,横竖整天看我不顺眼,天天挑我毛病。我身上不舒服早点睡,她说我懒;有好吃的多吃两口,她说我馋。一开始说我,我忍,后来我装听不见,她一拳打进棉花包,就去跟她儿子说,挑怂她儿子打我。我家那个死鬼还真听他娘的话,叫骂就骂,让打就打。死老太婆活着的时候,我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好容易熬到她死,我的苦日子才算到头。”

事隔多年,张大娘的声音里始终都含着深深的恨意。

隔了一会儿,张大娘小心地问:“难道阿草的亲爹没打过你?”

里面一阵沉默。想必母亲点了点头,所以张大娘再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向往和羡慕:“你是蜜水里泡大的,不知道女人的苦啊!阿草娘,看开点吧,谁让咱们生为女人呢!现在多去庙里给菩萨烧香磕头,只求下辈子托生为男人,再也不做女人了!”

母亲长叹一声,想必她是同意张大娘的。这些年,哪怕不算她在许家受的罪,单讲她以一己之力抚养我长大,也是受尽心酸。

“少年夫妻老来伴。阿草是女孩,总有一天要出嫁。等她出嫁了,跟你相伴到老的,还不是许老二?等他老了,火气没那么旺了,要靠你伺候,他就念着你的好了。”张大娘继续劝说。

母亲微弱地说:“这要熬多少年啊!”

张大娘的语气颇为乐观:“日子过得快着呢。以前我受那老不死的气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躲在灶下,一边烧火一边咒一边哭,心想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不没几年,老太婆贪吃,背着我偷吃点心,不知道怎么上吐下泻得了伤寒,在床铺上躺了半个月就没了,走得飞快。这不,她一走,这家里我就是老大。你张大哥那个孬种,我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我让他下地他不敢上山,我这不是苦尽甘来了么?”

母亲轻声道:“张大哥老实,以前是听他娘挑怂才打你。他娘过身了,所以你熬到了头。可是我又没婆婆,是老二自己要打,这要打倒什么日子去啊?”

张大娘说:“这倒也是啊。今天我让你张大哥把老二叫去喝酒,好好说道说道他。这次他祸闯大了,许老大也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下次他再也不敢了。阿草娘,他先头媳妇过身的时候,他哭得也没这么伤心。前头他找人提亲的时候,许家不少人反对,他硬是要娶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你呢。”

母亲苦笑:“真喜欢还往死里打,把孩子都打掉了,要是不喜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呢。”

张大娘道:“人就是这样啊,越是自己人越是骂得凶,打得凶。你看你张大哥,我一看他就想起当年他听他娘的话把我往死里打的事,我就没好脸色给他,骂他,有时候还打他。可是真要是外人欺负他了,拼了命帮他的还是我,换了别人谁还会帮他?”

“所谓打是亲,骂是爱,不就是说这个的嘛!”张大娘停了停,又补充道。“阿草娘,咱们女人不就是一个熬字吗?熬到孩子长大了,熬到男人老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你看村西的盛川家前头的那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公婆不喜欢,天天说叨,挑怂盛川打她。她不服,跳着脚跟两个老不死的对着干,他家的那个死老头子,找族长告,到城里找县令告,告到巡抚那里,通告到朝廷那里,当时还是先皇在世,责骂盛川和媳妇不孝,硬是把县城的城墙扒了个口子。那媳妇子忍气不过,一把绳子吊死了。你说,不忍着点,硬着干,有什么好处?可怜那三个女,做娘的一死,大的早早地许了人家,老二半卖半送给人家做童养媳,老三跟在后娘手里讨生活,不是打就是骂。阿草娘,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别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辈份大一级都压死人啊。咱们女人就是拉磨的驴,干得多,吃得少,还给蒙上眼睛不让看路,可怜呢!”

此时虽是夏天,又湿又热,听了许盛川家先头媳妇留下的三个女儿的命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遍体生凉。

许盛川现在的媳妇,据说一进门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老小都捧着她由着她,她要许盛传横着死他不敢站着死。

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却长得像个四岁的孩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整日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双大眼睛一听见后娘的声音就充满了恐惧。

不管怎么说,我跟着母亲,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日子。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皇帝的爹,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比孤儿更凄凉。

张大娘前脚走,大伯父许盛家后脚来。他是男客,不方便进母亲的卧室,只好坐在堂屋里隔着帘子跟母亲说话。

我给他倒杯水,轻手轻脚地退回自己房里。

隔着房门,大伯问道:“老二家的,今天感觉怎样?”

母亲在门内微弱而客气地回答:“劳烦伯伯走一趟,心内着实不安。大嫂可好?奴家本该去请安的,无奈这一向忙,如今身子又不好,请伯伯替我跟大嫂道歉。”

“老二家的,”大伯的声音充满了沉痛,“这次是老二不对,我今天把他叫过去,已经骂过他了。他自己也后悔得不行,在我跟前哭得跟个孩子一样。老二家的,我娘去世的时候他还小,不懂事,他先头媳妇去世的时候,他也没哭成这样。这次实在是他喝多了,又听了村里那些愚夫愚妇的闲言碎语,狗血冲头,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他已经跟我保证再也不犯了,阿草娘,你就饶了他这次吧。”

母亲没有做声。

许家大伯道:“爹娘过世的时候老二还小,我心疼他从小就没了爹娘,没有好好管教他,是我失职。我们弟兄从小吃百家饭,虽然族人多有照顾,但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一龙生九种,种种各不同。也有些势力的族人冷言冷语欺负我们弟兄,他那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白眼,所以老二从小好胜心强,脾气冲动暴躁,但是他心地还是好的,真的对他好的人,他也晓得报答。老二家的,你对他好,他全都知道。他跟我说,他很对不起你,以后会对你好,对阿草像亲女,这一次你莫要记恨他,他一定会改。”

母亲还是没做声。

许家大伯长叹一声说:“老二这些年也不易。他从小没有娘,连娘的模样都不记得;长大成人好容易娶了媳妇,没几年又过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惯了,不晓得怎样对女人好。现在好容易有了你,你就多教教他!”

母亲在房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家大伯又道:“明天族长叫他去训斥,老二家的,你要是不解气,我请族长开了祠堂,召集全族的男女老少,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跟你道歉——”

开了祠堂当着全族男女老少的面训斥一个人,这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母亲当即吓得说:“伯伯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么做了,让盛业的脸往哪里搁啊?!”

许家大伯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欢喜:“我就说,阿草娘你顶顶良善。你心里还是有老二的。好了,那我先回,明日我让你大嫂炖了鸡汤来看你,你好好歇着,不要劳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你大嫂,你大嫂会让老二去干。”

当年许家大娘田氏一嫁过来就帮着抚养小叔,长嫂如母,虽然许盛业已经成家多年,但是田氏在他心中余威尚在。田氏说话,他是万万不会违背的。

至少他不敢当面顶撞。

母亲的一亲一朋各自有说法,大致相同,接踵而至,都是劝和。但是村里的其他人等是何态度,欢欣鼓舞幸灾乐祸还是感同身受,同情无比,我几日没出门,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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