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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整理行李,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行李,不过是大家随身换洗的一些衣物。我自幼穿麻布衣服,粗糙厚重,洗时需要拿棒槌拼命捶打,蜀地湿热,干时要放在阳光下晒干。故而洗衣也要择日,选天晴才可。

自从进了洛阳宫,我浑身上下便换了丝质的衣服,从洗涤到晾干都与布衣不同。悠兰和春雨在宫中便不洗衣,洗衣都是送去浣衣局。整个宫廷的衣服,上自女皇陛下,下到普通宫娥,衣服都送去那里洗熨,折得整整齐齐再由各宫取回。这次出宫,我们自己的东西都要自理之余,阿忠侍卫的衣服,也被悠兰要来帮他洗好折好。

悠兰笑道:“出宫才知道有多不便当。我们也罢了,他们这些大男人真够呛。”

尽管悠兰和春雨一再阻止,我还是从头开始跟她们学习浆洗。我说:“阿草从小洗的衣服比这个厚重多了,这些衣服在我不算什么。”

悠兰温声说道:“话不是这么说。皇上让我们跟随出宫,就是伺候何姑娘的,哪有让何姑娘动手干粗活的道理?”

我笑道:“姐姐说什么话!阿草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

春雨自然不希望自己太辛苦,连忙打圆场:“大家一起洗,说说笑笑多开心!”接着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八卦起来,“你们说,阿忠侍卫在洛阳的衣服谁洗啊?他可有娶亲?”

御前侍卫不是宫中之人,他们的衣服不归浣衣局管。

悠兰笑道:“你真爱操心!阿忠侍卫自然在宫外有自己的宅子,就算没有夫人,也有仆人,当然是仆人给他洗!”

那日收拾行李,也不过是我们把晾干的衣服都收起来打包。族长夫人收了我们许多银子,又觉得我们攀上了洛阳的贵人,所以送了很多土产,推辞不过,也须打包,那日正忙着,族长夫人匆匆进来说:“阿草,外面来了一对夫妇要见你,说是你舅舅和舅母。”

舅舅舅母?这个词已经太遥远,我似乎很久很久都没听到过;这两个人已经太陌生,陌生到也许在路上擦肩而过,都不能确定我是否能认出他们。

可是当我面对面地与他们相对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哪怕是茫茫人海,我们失散了若干年,如果有机会擦肩而过,我还是一眼能把他们从陌生的人群里认出来。

这个两鬓已染风霜的男人是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他是那个童年时来何家村帮我们劈柴的至亲。他劈完柴,总是坐在院内,端着母亲递上的米酒喝一口,叹息地对母亲说:“往前再走一步吧。你这样拖着孩子太难了。”

他临走时总是摸着我的头叮咛:“乖阿草,听你娘的话,莫要惹她生气。”

“阿草,长大了要孝顺你娘。”

那是我幼小的生命里唯一对于男人的认知。曾几何时,这个形象渐行渐远,一日比一日模糊,一直到那日得知他将母亲存在他那里的卖房款的一半擅自挪用,让母亲的出走计划瞬间泡汤。

不仅仅如此,还被舅母冷嘲热讽一顿。

而母亲含冤入狱,这唯一的至亲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像是母亲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亲哥哥一样。倒是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张大娘仗义执言,冒着得罪许氏一族的风险为母亲出堂作证。而事实上,张家一家确实被连累不浅,不仅仅阿田哥被迫退出许氏的家学,张家还卖房卖地,被迫离乡,远走巴州城讨生活。

想到此处,那童年的一点温馨记忆便渐渐淡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跟舅舅舅母沉默相对。悠兰悄然地奉上茶后静静地退出。舅母将茶杯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啧啧地称赞:“真是好茶。阿草,那位姐姐是什么人?好整齐的模样!她是你的仆人么?你现在发达了么?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本事,皇上居然亲自下诏给你娘雪冤。阿草,你交了好运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她满口都是我的“好运”。我哪来的“好运”?我的母亲离我而去,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这便是我的“好运”么?多少次的梦中,我穿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恐惧地寻找着母亲,四处茫茫皆不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比墨更黑,比夜更黑,那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张着无边不见底的大嘴,要将我吞噬。我总是在梦中惊叫着醒来,一身的冷汗浸透柔软的绢衣。

孤儿,呵呵,孤儿,我总算明白了孤儿这两个字的含义是何等的凄惶。

有娘的孩子像块宝,无娘的孩子似根草。我是名副其实的“阿草”了。

舅舅似乎也听出舅母话中的不妥,狠狠地瞪她一眼,别转过头去。

舅母连忙掩饰地自袖中掏出一块手绢擦着眼睛,带着悲声说道:“阿哟,你说说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说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那苦命的小姑啊,只跟你爹爹过了几天顺心的日子,从此那命苦得跟黄莲似的。你娘出事儿的那些日子,把你舅舅跟舅母急得!越急越出岔子。你嫂子生产,头一胎,那个险啊,差点母子两条命。总算生下来了,孩子又不足,长得忒小些,七灾八病的,到底没养活。你嫂子哭得就病了,我一急一上火,也躺倒了,就剩你哥跟你舅两个人忙前忙后,顾头顾不了脚。你娘的事,开始不知情,后来知道了,也顾不上了。这不家里刚恢复点元气,听说皇上为你娘翻案了,还准你娘跟你爹合葬——阿草,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哪!”

我低声说:“皇上的恩情大过天,阿草永志不忘。”顿了顿,我又问道,“嫂子的身子可好些?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阿草一无所知,望舅舅舅母宽恕。”

舅母挥挥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草,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今后的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母亲不在了,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以前我活着,是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我打算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行医为生,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不用受气的日子。母亲的离去,让我的生命失去了目标。

我低头不语。

舅母以为我的沉默充满了敌意、隐瞒和对抗,进一步试探说:“阿草,皇上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贵人?你以后要留在巴州城还是要去洛阳城为贵人效力?”

舅舅终于忍耐不住,大喝一声道:“这一会儿就听你不断地刮躁!你能不能歇会儿?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舅母被舅舅当着我的面一声断喝,面子臊了,有些下不来台,提高声音回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当着我的面呈什么威风?外甥女那么长时间没见了,此时又是从远处归来,小姑又没了,我这个当舅母的就不能关心关心?”

舅舅涨红了脸,喝道:“你还有脸说关心?当初我要去巴州,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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