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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久在欢场上打混的人,到底能够看得出旁人脸色的。问好之后,大家见刘正平面色发黑,眉头深锁,便在打了招呼后不敢多加逗留,笑着退下了。只是退到自己的桌子上之后,不免说笑着谈论些楚风、刘正平的事情,也好奇着这两个一文一武看起来应该毫不相关的人,为何会聚到了一起,而且看起来感情似乎还很不错。
“那个刘正卿,就是水墨会上帮着楚风出了一把风头的书生,似乎就是这位刘府事的胞弟。看来这两家的渊源非常。”
“刘正卿?就是那个刚刚中了乡试的书生么?我曾经见过他一面,只是我怎么听说,他与他的兄长颇有些芥蒂的?似乎去年因为一些事情闹到分家,很不好看。”
“还有这样的事情?那这楚风为人就很奇怪了,别人家的家事,难道也要参与么……”
这样的议论,在饮月舫大堂的角落里,渐渐的开始蔓延起来。
这些话语传不到楚风的耳朵里,即便传到了,他也不会怎么在意的。
想要弄清朋友到底经历了什么,想要弄清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帮助他。这对于周遭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不应为之的琐碎私事,别人的家事,不该管的。可是对于楚风来说,却是一件他必须要弄清楚的、想要努力帮助弥补的事情。
但帮助也总要有些技巧的。就如同刘正卿曾经落魄到去自己那里卖《京酒帖》。这种事情,以刘正卿的自尊,不可能希望自己兄长知晓的,所以楚风也觉得不会说。
“楚郎君与一鸣是如何认识的?”
当楚风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只简单回答:“他经常去我们店中闲逛,一来二去的便也熟识了。”
刘正平点了点头,又饮一杯酒。
“二位认识的时间似乎算不得长,我们兄弟两个的事情,哎!应该从何说起……是了,一鸣吃官司的事情,楚郎君可知道?”
“略有耳闻,但是他未曾详细说过。”
刘正平叹息一声:“其实说到底,这事情还是因为我而起的。一场官司,其实……哎!说出来多少有些难听,还希望楚郎君不要因此瞧不起我们刘家才好。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官司的根由是为了分家。一鸣要分家,我不肯,结果就闹了个对簿公堂的场面。”
分家这种事情,在千年之后几乎不见于耳闻了,即便偶尔听说组被人曾经分家如何如何,也并不会认为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毕竟年代不同,很多东西的看法也都有所改变了。
实际上,古人最为重视的就是宗族的观念,一旦有人因为一些事情被宗族赶出去,那就几乎是流放一般的代价了。
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是整个宗族世代流传、居住在一处。像《红楼梦》里面的大家族,客家人的土楼,甚至是文端先生出身的山阴陆氏,这都是家族聚集的典型事例。
真正意义上独门独户居住的人口是十分稀少的,而在没有大家族庇护的环境下,想要不遭受外人的欺辱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后世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勾勒个整个基层社会的主要特征。这种特征的主要架构,虽然在后世基本只在农村流传着,但实际上的****,早就已经在****西周的时代里渐渐成型,弥漫与北宋年间的整个社会阶层中。
每个人都是这种阶层中的一员,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是如此。刘正平、刘正卿二人自然也一样。
两个人是亲兄弟,却因为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而闹到分家的地步。这种事情在外人看来,已经到了“家丑”的地步了。国人讲究的就是家丑不外扬,可是偏生刘正卿竟然将这事情捅到了官府去,告了刘正平一状,闹得满城皆知。
这事情,实在办的很难看了。
刘正平苦笑了一下,接着道:“之后的事情,我想楚郎君自己也能够猜到的。不管怎么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武官,但毕竟在衙门里稍微有一些名声,大人们也是照拂的。知州大人其实也欣赏一鸣的才华,这个案子,最终各打五十大板,压了下来。大人原本还想劝一劝的,但是一鸣性情执拗,最终闹得不可开交,只好依着他的想法分了家……”
“我是长子,依照着《宋律》,是不可能与他均分的。家中的东西原本就不多,田地之类他一概不要,只要了些父亲留下的字画留存,以及城里的一座老房子。折了这些东西的价钱去算,他还欠着我几十两银子。当然,我是不可能向他要的,可是这小子牛一样的脾气,非要还。”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读书,持家的事情哪里知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弄了些银两来还给我,我四下打听,听说他在范家的府上为一位娘子做了西席先生,想必大抵是范家借给他的罢!哎!这个自讨苦吃的东西!”
刘正平用着这样的词语,脸上却不免显露出怜惜的神色来。
楚风默默听着,心里对这场官司有了大概的计较,可是又不免疑惑。
刘正卿并不是那种平地起风浪的人,如果没有什么原则上的事情触怒了他,他应该不会做出与自家兄长恩断义绝的事情来。
楚风微微皱眉,措辞发问:“刘大人,你们兄弟二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惹出了这样大的矛盾呢?”
刘正平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低头看酒盏。
“所以说,这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怪我。”
刘正平想要给自己倒酒,酒壶晃了半晌,却只倒出半杯来。
惨笑一下,刘正平道:“都是因为我贪图富贵,闹出了那件花石纲的事情。”
“官家喜爱太湖石,所以各地官员争相捐奉。这件事情,楚郎君可知道?”
“略有耳闻。”
刘正平嘿笑一声,上半身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无力的样子。
“当年我也是鬼迷了心窍,想要借此机会讨个欢心……这花石纲,最开始还只是在京城蔓延,那些大官们相继将自己家中所藏的奇石、怪木都搜罗出来,献给官家。官家有时欣喜,立刻就将奉上奇花异石之人官升三级的事情也没少发生,于是乎,这事情也就越闹越大,不仅仅在汴梁城里兴盛了。”
刘正平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右手食指轻轻的指了指桌子:“这风气蔓延到咱们江南这边的速度极快。最初那些大人们只是拿自己家藏的东西进贡,可是眼瞧着有人因此升官发财,其他人自然眼馋的不行,于是纷纷跑到江南来找寻太湖石之类的东西,这风气也就被这样带了过来。”
“上一位在杭州城做通判的那位大人,就是因为给官家献了一块漂亮的太湖石,得了官家的赏识,如今在尚书省做了右仆射,可谓是红极一时了。这正是因为有珠玉在前,这江南的官员全都牟足了力气到处寻觅花石纲,这上行下效的,风气也就铺天盖地的蔓延开了。”
楚风虽然也隐约知道花石纲之乱的祸患延伸,但这样从上到下蔓延的缘由与途径,还是第一次这样听人详细的说起,一时不由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刘正平接着道:“我三年前在知州府上做一个提辖,管一管知州府上的采买杂务,现在想想,其实也算是不错的。可偏生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听说了花石纲的事情之后,想起了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方太湖石,心里便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父亲早年间身子骨便有些弱,家里那方太湖石,是祖业留下的,自然不让我动。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硬生生的找了衙门里的人来帮忙,把那太湖石挖出来了。为了运送出来,还跟人一起拆了家里的大门。现在想想,是真******混账!”
说到这里,刘正平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即便隔着一面桌子,楚风都能感受到刘正平对自己的愤怒。
“老爹因为我的不孝,一气之下就犯了病,卧床三四个月就故去了。倒是,我用那一方太湖石换来了府事的官职。不过现在想想,呵呵,算个屁!到头来盖受人打压还是受人打压,该看别人脸色的也依旧要看!而且,衙门里人人都知道我刘正平是怎么爬上去的,真他妈一个活生生伤天害理的狗东西,又有谁能真正高看我一眼了!我他妈也算是真的想明白了,狗屁!全他娘的狗屁!赔了老爹,没了兄弟!到头来凑到身边的,全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势利眼,不过是看着我顶这个府事的名头,想要从我身上谋求点好处罢了!原来我四处钻营、营营苟苟,得来的就是这么一番下场!真是活该!”
一滴泪水从刘正平的眼圈里滑落下来,他慌忙用袖子擦了,哈哈一笑:“这酒劲儿还真他妈大!哈哈!楚郎君不喝酒的么?吃菜吧!吃菜!这里的烧鸭是一绝,楚郎君一定要好好尝尝!”
楚风轻声应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他只觉得,眼前这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怜,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声叹息。
这时候,又有三人端了酒盏来敬。刘正平同没事人一般,起身谈笑几句,又对那几人介绍了楚风,朗笑一番,才算揭过,各自去了。
重新落座,刘正平看向楚风,自嘲一笑:“想必楚郎君到现在也看出来,我刘正平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所以一鸣不原谅我,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楚郎君听完了这事情的原委,竟然还没有愤而离席,我刘正平就已经十分感谢了!不过一鸣的做法没有错,我这个人,呵呵,沦落到这般田地,也不过都是咎由自取而已,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楚郎君若是不好意思离开的话,现在也不必再忍耐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找个姑娘,喝点酒就好了。楚郎君请自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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