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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中,郑皇贵妃的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药香与檀香混合之后形成的。
床榻上斜斜地躺着一身冬装的郑皇贵妃,她的左脚露在外面,脚上包裹着细密的白纱布,连未曾被包裹之处看起来也有些浮肿。
“尔等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若非尔等侍候疏忽,皇贵妃在自己宫中怎会跌倒!”朱翊钧目光不善地扫视面前跪地不起的一干宦官宫女,那怒目而视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恨不得下令全拖出去杖毙才好。
没有人敢回答,一个个都只能跪着不动,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俯首。
“刘成!”既然没人回答,皇帝干脆直接点名:“今儿个是你在翊坤宫伺候,你来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回皇爷,奴婢当时的确在场。”刘成看起来也战战兢兢,小意着道:“娘娘原本只是想在院子里走走,奴婢等人本欲近从,但娘娘吩咐说想静一会儿,因此奴婢等人只好离得略远一点,谁知道娘娘下台阶之时——”
“皇上不必怪罪他们了,是妾身自己一时恍惚,下台阶之时踏空了一脚,与他们无关的。”
郑皇贵妃打断了刘成的话,朝皇帝柔柔地道:“左右也没出什么大事……倒是刘成,侍候皇上和妾身也有这么些年了,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为了这么点小事去叨扰皇上进膳午休,真是该打。”
刘成连忙接过话头,用力在地上磕头道:“是,皇贵妃娘娘教训得是,是奴婢冒失了。奴婢……当时也是吓着了,一时六神无主,竟然叨扰了皇爷清净。奴婢该打,该打,请皇爷降罪!”
朱翊钧没理刘成,只是朝郑皇贵妃问道:“一时恍惚踏空了一脚?你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看,都肿这么老高了,疼不疼?”
郑皇贵妃抿嘴一笑,轻轻摇头,道:“妾身幼时调皮,有一年夏天想抓知了,还曾爬过树,从树上摔下来呢。当时可没有人像皇上这样关心妾身,甚至还不敢让爹娘知晓,疼也只能装作不疼。如今有皇上关心,就算脚上真有点疼,心里也是不疼的。”
皇帝正要回话,却听见刘成还在那里“咚咚咚”磕着头,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道:“好了,既然皇贵妃跌倒不是你的过失,朕就不追究了,你起来吧——你们也起来,除了庞保之外,其余人都去外面候着。”
刘成赶紧爬了起来,朱翊钧瞥了一眼,见他额头磕得红了一片,又道:“自己一会儿去上点药。”
“是,奴婢谢皇爷恩典。”刘成说归说,人却立刻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除了庞保站起来之后与刘成并排退到一边,其余人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皇帝自己顺手扯过一把椅子,坐到郑皇贵妃身边,一边低头打量她的脚伤,一边说道:“你还有过抓知了的往事?想当初朕小时候也曾有过这个想法。只可惜呀,朕身边没人敢让朕爬树,就算是务实,也只答应由他爬上树,抓了知了下来拿给朕看。”
“呀?”郑皇贵妃一脸惊讶,问道:“皇上和高司徒当年还做过这种事?嘻嘻,高司徒那样的文人也会爬树吗?”
“那你可就小看他了,他打小身体就很好,个头也高,爬树不过小菜一碟。”朱翊钧抬起头来,似乎缅怀了一下什么,感慨道:“朕当时和他做了好些出格的事,不仅是爬树抓知了,还有北海泛舟、军械局打靶等等。要是按照外廷大臣们的说法,这些事情都危险得很,朕都是不能去的。”
郑皇贵妃仿佛好奇宝宝一般,问道:“那最后怎么去的呢,不会也是偷偷去的吧?”
“那哪行啊,北海泛舟和军械局打靶的那时候,朕已经是皇帝了,但又还没有正式亲政,那种时候哪有那么容易隐瞒行踪?”朱翊钧大摇其头,叹道:“都是朕提出想法,然后务实去和两宫太后以及高先生交涉,想方设法说服他们,然后才得以成行的。”
“这……也能说服得了吗?”郑皇贵妃大为惊讶:“妾身听说穆庙隆庆年间,先帝想去裕邸缅怀追思往昔,都被外廷给顶了回来,弄得先帝耿耿于怀许久呢。”
朱翊钧感慨道:“是啊,外廷有些人,很多时候都是这么烦人。不过务实那个人你也知道,一贯口才了得,差不多只要他肯答应下来的事,都能成功说服太后和高先生,朕当时真是多亏了他,才能圆了不少梦想呢……不过回头想想,他倒是为此操了不少心。”
郑皇贵妃问道:“既然高司徒能说服太后和高先生,为何又说他操了不少心?”
“这你就不懂了,他能说服是一回事,但因为是朕亲临,前前后后就需要许多准备,以防万一。”
朱翊钧似乎兴头上来了,笑了笑道:“就说北海泛舟吧。朕当时其实是想着就朕和务实两个人去,在北海里划船。船上再备一壶后劲小些的好酒和几盘小菜,然后准备好笔墨纸砚,两个人趁着夜色,喝着小酒写着诗……”
“还是在晚上?”郑皇贵妃果然不是寻常嫔妃可比,竟能随时打断皇帝的话头。
朱翊钧哈哈一笑:“对,朕原计划是趁着月色泛舟的,这样比较有意思。”顿了顿,又叹息道:“可惜最终没能如此成行,务实在两宫太后和高先生处来回奔波了好几日,最终谈下来的条件是白天去,而且安排了一大帮子水性最好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前来护驾。
当时不仅湖边上围了一圈人,还有陪船十几条。务实甚至提前派人赶制了一套叫做‘不沉衣’的东西,放在朕和他乘坐的那条船上以防万一。”
郑皇贵妃睁大眼睛问道:“不沉衣?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是一件什么宝贝?”
“哈哈,宝贝?”朱翊钧大笑,道:“朕之前听他说的时候也以为是件宝贝,结果拿到手一看才知道,嚯,其实就是把衣服做得跟皮筏子似的。
他那‘不沉衣’就是用丝绸套着……不知道用什么制成的密封气囊,这些气囊不大,但很密集,一排排并列着,整体做成罩甲形式。穿着那衣服,哪怕不识水性之人也能浮在水上了。他为了证明这东西能确保朕的安全,还派人穿着它演示给两宫和高先生看过。”
“好神奇啊,那两宫太后和高先生怎么说?”郑皇贵妃看起来颇为开心,似乎脚上也不疼了。
朱翊钧很满意自己能让爱妃转移注意力,非常配合地道:“两宫还好,不仅放了心,仁圣太后还夸务实想得周到。不过高先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虽然勉强同意了下来,但却责备务实,说他不务正业,纵情外物,然后勒令他回去抄写朱子《中庸章句》十遍。”
郑皇贵妃听得乐了,掩口直笑,双眼都成了一对月牙儿,边笑边道:“呀,原来高司徒代君受过乃是从小就习惯了呀!”
朱翊钧本来呵呵笑着,听到这一句,突然有些面色发僵,笑容渐渐敛去。
郑皇贵妃平时很能根据皇帝的神情变化来变化自己的态度,今日却不知为何慢了一拍,似乎稍稍迟了一些才发觉皇帝面色变化,试探着问道:“皇上怎么了,是臣妾说错话惹皇上不开心了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沉默着踱起步来。郑皇贵妃朝庞保、刘成看了一眼,两人微不可查的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低着头不去看皇帝和皇贵妃,目光保持在眼角余光正好能看见皇帝双脚的状态。
朱翊钧踱步一会儿,忽然道:“庞保,你昨晚去哪儿了?”
皇帝这话问得声音并不大,但在庞保耳朵里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差点下意识跪下去磕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下意识朝郑皇贵妃望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郑皇贵妃却很镇定,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冲庞保点了点头。
庞保立刻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回禀皇爷,奴婢昨晚去了高司徒府上。”
“去做什么?”朱翊钧问道。
庞保深深俯首,道:“去……求救。”
“求救?”朱翊钧微微抬起下巴,淡淡地道:“在外人眼里,他现在不说自身难保,至少也是自顾不暇吧,你此时去找他求救,求的什么救,又是谁需要求救啊?”
“奴婢,奴婢是……”庞保支支吾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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