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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在航行途中,拥有无限的、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是各国海军此时的常识,作为船长的馒头也有资格决定是否和一些人会面。

对这个主动要求见面的人有些兴趣,更重要的是刘钰曾说过,西洋人在南洋就像是有了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而巴达维亚就是这道铁链的锁头。

一个有溜门撬锁经验的人非常清楚,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最容易破开的地方不是那些铁链,而是锁头。

锁头一坏,剩余的铁链也就毫无意义了。

馒头是知道刘钰对南洋的心思的,而且从始至终都清楚,借着这个机会,他想要看看这个让刘钰夜不能寐、食不安寝的巴达维亚,到底是什么模样。

考虑到这个自称连怀观的人的措辞,馒头脱下了毛呢的海军军装,换上了一套五品武官的官服。

几名副官很尽责地收取了连怀观身上的武器,将一支短枪代为保管。

一个懂福建话的水手出面做个翻译,双方说的都是方言而非外语,可若没有翻译实在听不懂。

连怀观倒是没有对这艘商船本身发出太大的感慨,巴达维亚有一些华人也是当水手的,跟着商船到处跑,也有一些去过欧洲的,这种西洋软帆船连怀观见得多了。

他出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履及先人故土,也就对一些礼节礼法很陌生,并没有如同在陆上的平民一样磕头见礼。

但是看到戏文中常见的官服,还是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敬畏也不是亲近,而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情绪。

馒头倒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从奴仆成为了人,对这种礼节相当不在意。叫人泡了茶送来,摆出一副很亲切的笑容。

“连这个姓氏,在京城很少见。我也读过一些书,知道春秋时候有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这连称是齐国的大夫,天朝海军都在威海,似乎也算齐地。如此论来,咱们倒算是半个老乡。”

两人虽然“方言不通”,可一个时隔两千年的典故,顿时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哪怕馒头出生的京城距离巴达维亚有万里之遥。

当年齐襄公派遣大夫连称驻守戍边,戍边条件恶劣,约定瓜熟时节前往,到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连称驻守一年,瓜熟时节已过而齐襄公不派人替换,于是和公孙无知一起,弄死了齐襄公,留下了一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连称可能不算太出名,但齐襄公还是相当出名的,诗经里不少关于他和亲妹妹文姜的骨科诗……

这个典故或许对于不姓连的人很陌生,但对姓连的,这也算是祖宗的故事,自是小时便听过的。

虽然连怀观这辈子都没去过齐鲁大地,可馒头说起这个典故,在他听来却无比熟悉,仿佛这穿越两千年的齐国和他生活的巴达维亚并不远。

凡华人,但凡有名有姓的,往上数个千百年,谁家祖上还没留下过一两个典故?

“大人说的是,这及瓜而代的米大夫,正是在下的得姓先祖。却不知大人名讳?”

“哦,我姓米,名高,字子明。”

“哦哦!大人这字,竟是和三国名将吕蒙相同。”

连怀观读书不算多,可三国的故事在巴达维亚的流行程度并不亚于在山东、在京城。像是他这种老琢磨着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对三国故事的熟悉程度也是非比寻常。

馒头想着刘钰给他起这个字的缘故,微微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可惜我比较鲁钝,辜负了我先生的期待。对了,你找我何事?”

连怀观心想这人的先生却是哪位?此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个官儿了,这位的先生只怕如今也是身居高位。

短短的几句话,连怀观也听出了馒头对他的那位先生的尊重。面对馒头的问题,连怀观忙道:“米大人,若说有事,其实也没事。只是在巴达维亚许久,不曾见过天朝官员来过。今日好奇,故而唐突求见。”

这等场面话,馒头这些年也学会了不少,呵呵一笑,心道谁会没事来就为见一面?若是先生还好,名声在外,若有想要求见一面者也属正常。如今谁人识得我米子明是谁?

见连怀观也不说,他也不急着问,笑道:“如今见也见了,难不成是你想要跟着去一趟瑞典国见见世面?”

连怀观见馒头并没什么太大的官架子,便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瑞典国我虽不曾去过,我的一些弟兄们也做过荷兰人的水手,阿姆斯特丹还是去过的。也听闻过瑞典国的名头,想来也不甚远,小人实无去看一看的兴趣。”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馒头倒是听刘钰说过,从前明时候,其实就有一些华人水手去过欧洲了,如今跑到加勒比当海盗的也不是没有。

听连怀观说对去瑞典毫无兴趣,馒头也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年月水手的死亡率虽然下降了许多,可海上风险依旧很大。

“哦?不知你有什么想问的?”

连怀观没有什么犹豫,问道:“那瑞典国距离天朝数万里之外,天朝尚且遣使前往。这巴达维亚距离福建不过十余日之遥,天朝却无宣慰者前来一次。我生于巴达维亚,亦算是化外之民,可依旧算是天朝子民。却不知天朝何以对数万里之外的瑞典都要结交,却不知来咫尺之遥的巴达维亚?”

他胆子挺大的,但若是生于京城等地,面对官员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

巴达维亚说的好听点叫自由,说的难听点叫荷兰人在这里并无基层控制力,颇有些元朝蒙古人统治中原的状态:包税制、啥也不管,说得好听叫无为而治,难听点叫毫无能力,河南行中书省范孟端一个汉人小吏杀光了全省蒙古高官,关闭了黄河漕运,元朝居然没有发现……

巴达维亚也差不多了,连怀观生于斯、长于斯,并没有生下来就有的那种见官便要先跪的氛围,说起这些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馒头一听这话就乐了,心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反问道:“你想要天朝做什么呢?我听先生说,这里不是华人半自治吗?有甲必丹和雷珍兰领着,又立有华人的法堂。”

说起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连怀观不由生出一丝不屑,哼声道:“不过是给荷兰人做守土官长罢了。”

“干拎拈!面对荷兰人唯唯诺诺,见我等便摆出甲必丹的官威,不提也罢。”

说到兴起,出口成脏,这心里着实积累了太多不满。

他对天朝的了解,几乎都源于故事、话本、小说和戏文,戏文和小说里的天朝是梦境一般美好的,距离产生了美,似乎青天大老爷大有人在,可以拦路喊冤,自有人出面还一套朗朗乾坤。

想着巴达维亚城中的那些放贷的、包税的、甲必丹、雷珍兰,连怀观心里就忍不住想骂人。

心想这等奸佞小人,若在天朝,早已就戮,哪里容得如此嚣张?

他们这些乌衫党人,多数都是被逼到无可衣食,很多人曾经是糖厂的雇工,但糖厂园主压榨太狠,还有一些闹事的便逃亡出来。

这事儿,荷兰人干的很隐秘。

明明是荷兰人把糖价压的太低,导致了种种破产的情况,可很多人看不透更深一层的东西。

人的感觉都是很主观的,越直观的表象越容易理解。哪怕只是藏了一层弯弯绕,这就会让很多人想不清楚。

连怀观虽然此时还没有想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但他的身份让他对荷兰人也相当不满。和那些只能接触到园主糖厂主的雇工不同,他是生意人,处在直接被荷兰人压榨的层面,缺乏中间商吸引仇恨,故而对荷兰人的不满是自小就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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