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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关,随军犯人的土牢之中,才入夜,其他几个同牢的囚犯便已然昏昏然,毕竟劳顿了一天的时间,均是困乏异常。

其中唯有一个瘦挺之人手执木棍,正在借着牢墙上的小窗在地上写写划划。

忽听得“铮”地一声古琴鸣响,回韵虽然中正平和,带着种让人陶陶然、施施然的感受,牢中其他犯人听得琴韵,原本的疲惫一时冲脑而上,均纷纷睡着了。那瘦挺之人却并未觉得奇异,只是将手中木棍停下,缓缓回身。

却见这时狱卒却像是梦游一般,垂首低头,缓缓走到了牢门口,取下了腰间的牢门钥匙,将牢门打开,然后又如同梦游一般转身缓缓向牢房台阶走去。瘦挺犯人默默起身,便跟在了狱卒身后,随着他走了几个折转,却走到一间独立的单人囚房之中。

那牢房之中却已然背向牢门坐了一个人,那人身前放了一张古琴,神态悠然自得。只是背对着牢门,看不清楚他面容。

那狱卒打开了牢门,便将钥匙挂上,转身走了,瘦挺犯人看了看牢中盘膝而坐之人,似是心念百转,终于也踏进了那间牢房。刚进牢房,那瘦挺犯人便对着那盘膝之人跪下,磕头道:“恩师在上,不肖徒儿卫起给您磕头了。”

盘膝之人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带着融融暖意,道:“阿起,起来吧,这些日子为难你了……你准备何时回京?”这番谦谦君子的感受,便是慕容渊无疑了。

卫起跪在地上,听闻慕容渊那句“为难你了”,不由得脊背微颤,不过转瞬之间便即平复,他起身站立,细思慕容渊话中提到的“回京”,便知道慕容渊已然猜到了他的计划。他也不觉得讶异,从容答道:“七日之内。”

慕容渊道:“想好了么?”

卫起点头道:“笃定无疑!”

慕容渊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口气,道:“吴晖之事你早已料到了?”

卫起点头道:“武库司押送军备为十日一次,按律郎中需每三次随军汇报一次筹备情形,算来那吴晖便应在这几日前来。而那吴晖虽是神策党成员,但平日里精明,朝中并不得罪他人,因此他巴结魏桓的概率便大了。加之这月余幽焉在关外聚集的军力已然翻番,陛下必然为此时着急,而此时武库司押运的军械断无从跟上,于是这吴晖想打通魏桓从而过关的可能性便大致有了八成。”

慕容渊道:“八成?其余两成呢?”

卫起道:“秦王坐镇玄都,而吴晖是神策党徒,此时不得不前来押运,而最无损的方式便是将脏水泼在魏桓身上,做成是吴晖办差不利,却想要打通关节蒙混过关。”

慕容渊闻言点头,又道:“沐允魏桓均非常人,你却是如何与这二人攀上关系的?”

卫起想了想,道:“一者待之以七分诚,一者飨之以九分惧。”

慕容渊拨了一下琴弦道:“不错,看来这些日子里你于“术”字的领会深了许多啊。”说话间慕容渊捏了捏下颌,道:“沐蛮子是国之干城,斩断其与政争的纠纷,也是生民之福。魏桓虽然机敏,格局却小,若是挑动他与秦王的矛盾,则可以起到制衡之效。”说到此,慕容渊缓缓仰起头来,道:“阿起,为师就想问你一句,你可认为自己是巨门使者?”

卫起闻言,忽然一愣,慕容渊并未问他“是否”巨门使者,而是问他“可认为”是巨门使者,这让他本来想好的回答忽然混乱。

巨门是一场嫁祸,是一个面具,可是,它是自己的身份认同吗?

卫起忽然抬头,道:“禀师尊,卫起便是卫起,自来便是卫起,往后也是卫起。”

慕容渊闻言,微微点头,笑叹一声,便不言语了。一时间牢中两人并无言语,气氛略显凝滞。

卫起看着慕容渊微驼的背影,忽然道:“那么师尊一切可都想好了?”

慕容渊微微一笑,反问道:“喔?”

卫起道:“这月余我让尤儿等人默察石将军主理的山海关防务布置和机关修缮情形,其中布置多合乎连山易理,卫起多少已猜出是师尊在指点石将军施为。卫起妄自揣度……师尊莫不是要力图万全,想效仿前人订立澶渊之盟,以和休战。可若是……”说到这儿,卫起忽然目中神光炯炯,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忍住。

“若天下仅有二三子可谓懂得我慕容安石,阿起你定是其中一人。”慕容渊叹道,便算是默认了。

卫起道:“可是如今幽焉隔关驻扎雄师,其后必有粮草支持,学生以为,其中扶桑嫌疑最大。而若是扶桑与幽焉共谋,则山海关与登州两路受敌……”

这时,慕容渊忽然打断道:“海陵王慕容岘的三子慕容峋已然在建昌秘密召集荒古、羌苯、扶桑三国会盟,阿月正在那边候着。可是慕容峋却并不明白他父亲在山海关前与齐军对峙的本意。”

卫起闻言,知道师父此番是有意指点,当下问道:“本意?”

慕容渊道:“如今幽焉狼主是弑主登位,然先熹宗朝宗族势力强大,其中太子长生、六子博休、翼王宗敏、平章阿泰为首四番势力盘踞幕后,实为慕容岘心头之瘤。慕容岘南征,其中一重深意,便是要将四般势力连同带走,用与齐国交战,折损其中异己势力。”

卫起点头道:“吕焕先是阿泰旧部,也是幽焉第一猛将,照师尊所言,慕容岘应是对其仍有芥蒂了。”

慕容渊垂首道:“兰陵郡王韩长恭虽是小辈,可其宗族与宗哲等交好,慕容岘也想利用其族从中斡旋,从而或顺或灭,达到统合幽焉的目的。所以,这次南征,慕容岘的眼睛始终是看着北方的。”

卫起到:“可是……”说到此,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

慕容渊笑道:“可是扶桑却已然在幕府治下统一了,而若是扶桑一意唆使,幽焉也是逡巡不前,但若登州一旦失守,SD难免陷落,则我军必然难以南北两顾,届时山海关也一样难守?”

卫起不料慕容渊看的如此透彻,心中敬服,不由得点了点头。

慕容渊接着道:“若扶桑跨海攻击我登州,受限于船只运载,大军难于登陆,若无幽焉配合,则难以久长。因此通过高丽登陆便是扶桑较佳选择,且高丽与幽焉接壤,且离幽焉上京较近。占住高丽,则扶桑亦可北面而挟制幽焉,此一石二鸟之策耳。因此为师便是要联系高丽与荒古,反制幽焉与扶桑,从而博得订盟的契机。怀舟此时已然前去高丽,若是万事顺遂,则可开出一线生机。”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扶桑本是小国,千年以来多受学于华夏。然其国多有天灾,民性则愈加倔韧,此时战国终结,也习得火器运用与操作舰船之法,加之银山开掘,已然具备为患华夏之力。可叹朝中士大夫每每还将扶桑视为刀耕火种之邦,多以为不必设防……唉,咳咳……”说着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

卫起连忙蹲下,为慕容渊抚背,道:“师尊身体有恙,切勿劳心。”这时离得近了些,才借着透入的月光看见慕容渊头发花白,半年不见,竟然好似老了十余岁一般,卫起不由得心中一痛,这些日子里心中的苦闷终于在这时崩溃,他忍不住再次跪倒,头颅触到了慕容渊的脊背,放声大哭了出来。

慕容渊左手反过,在卫起搭载肩上的右手手背上轻拍了三下,转过手来,便自在古琴之上铿锵抚动,却是一曲《碣石调幽兰》,曲韵清雅,乍听之下似有奇志而不得其时之念,但从慕容渊琴韵中听来,却有种境界超拔而乐清贫的旷达之感,听到后来,卫起也便渐渐止了哭泣。奏得有盏茶时间,慕容渊忽然停手,叹道:“唉,这首曲子我听你月姨奏过,却只记得些皮毛。阿起,为师明白你心里的苦……”说着头颅微抬,凝视着牢房窗外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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