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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春日暖阳下,另一个同样好看的当事人皱着眉,正在想他做错了什么。

宽阔如课堂的大办公室里,文件、仪器和各种样本在墙边架子上归置得极有规律美感,相比之下,主观区域外的隔断里,一个个工位就凌乱得很生气勃勃了。虽然那些生气来源的年轻人正在放假,球场笑闹的声音不断从窗外传进来,只是书架下的人对此充耳不闻,毫无兴趣。这样好天气的假期里范天澜仍然在岗,不是因为他加入什么活动都会让其他人感到压力很大,也不是因为他对工作有这样洋溢的热情,只是再怎么聪明、冷静和能干的人也会有想要静静的时候,相比去运动场吊打同事,在熟悉的工作环境里整理思绪对自己和大家似乎都要好一点。

在为新兴工业区工作的这三年里,他和云深渐渐有了分歧。

矛盾起源比其他人知道的都要早得多,认真说起来能够追溯到第一座河桥建设时期,但发展到连墨拉维亚那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龙都有所察觉的地步,毫无疑问错都在他。

云深对他说:“结果很重要,但过程也同样重要。不同的过程也能达到看起来一样的结果,但捷径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天澜,我希望你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无论我们的时间是否充分,事物自有其本身的发展规律。”

范天澜说:“在这里,个体天赋就是自然发展的规律之一。”

“那么,”云深轻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够控制这种天赋的?”

“在看某一本书的时候。”他说。

《人工智能的未来》。

云深沉默了片刻。

“天澜,你问过他们的意见了吧?”

“两次。”他说。

然后云深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一片荒野交给他的时候,云深对他说:“这份工作非常重要,也非常艰难。你们要从另一种空白重新开始,虽然也会准备尽可能多的支援,但完成这项事业真正的核心在于你们。无论十年,十五年还是更长时间,只要投入去做,这项工程完成的时候,我们得到的除了一个新的煤铁联合体,还有更珍贵的经验,这些经验能够帮我们真正建起只属于这个世界的梯队人才体系。”

三年过去,他正在交接工作的现在,第二工业城的整体规划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基础只能已经可以运作,各外遣队伍有些躁进的落地举措背后,是新工业区内运转的工厂持续产出的大量产品的压力。

他走的不仅仅是捷径。他几乎——差不多就是——毫无疑问地作弊了。

相比云深所做的,范天澜和他的工作队伍完成的工作更接近非现实的奇迹。要能够支持一个设计人口为百万级的城市,建设相应工业基地的工作不是普通人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能够完成的,除了网文作者无视常识地开挂,就只有非人,而且是像无数个范天澜一样的非人通力合作,才能在这样薄弱的人口和教育基础上实现那些阶段目标。

天赋的意义在于使用。而且这种天赋对凡人来说何等有利!

只要他们说出一句“我同意”,就能在定点范围内被纳入磁化矩阵,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两位最高智慧代表的意识拓扑,虽然他们仍然需要通过学习和实践来获取知识,但在接受“磁化”后,他们的效率同蒙昧时期的差距,就像用双脚走路和乘坐列车通往同一个目标那样巨大。并且这种增益不止作用于头脑,他们的肌肉记忆也得到了强化,很多技术工种因此得到了迅速的补充(不过云深的体力和体质没有变化)。在其他值得注意的方面,到目前为止,在定期观察报告的结论中,得到辅助的人仍然自觉性格、行为和情感没有受到影响,他们仍有明确的自我需求,工作,休息,学习,玩乐,恋爱和结婚,想要把孩子抱在怀中,指着城市对他们说:“看这个和那个,看这里和那里,还有这个车车,爸爸妈妈都有出力哦,这是我们的城市!”

云深尽力客观看待这个事实。以墨拉维亚为例,他的本体已经以一种经典力学无法描述的方式折叠了起来,呈现在外的人类形态据说战斗能力也相应弱化了,然而他那比甚低频雷达的生物感知仍能时时维持超过一百公里半径的监控精度,无论在哪个已知世界都是霸主级别的战略能力。而作为他的直系亲属,只能算破壳不久的范天澜既不能变成“尖牙利爪的冷血爬虫”(墨拉维亚辩解:我没有,而且我的血很热的,热得不得了的!我的原型大家也说很漂亮的!),有坚不可摧的坚固躯壳(墨拉维亚欣喜:所以说做龙有什么不好嘛),也不能喷火制冰,打雷放电,他不能不经过工具去改变哪怕一克真实物质。除了非常好的身体素质,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普通人类没有什么不同。

但只要云深还活着,他和范天澜之间的生命联系存在,这种力量天赋的影响就存在,并且随着范天澜的成长而日渐强化。他现在能够控制的是意识矩阵的开关入口,虽然未可知将来他能否完全控制这种随着他的感知扩大而不断扩张的场域,或者不需要云深就能够自己施展,就现状而言,是几乎没有手段隔绝这种影响的。

云深让他离开却不是这些原因。

虽然云深确实顾虑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这种意识拓扑是否会让身处这个场域范围的人思维方式同质化,以及现在还未显现的其他不良影响,但暂时来说,他们正在面临,并且需要解决的问题还远远轮不到这个。

上周他们接到了从另一座港口城市玛希发回的报告,外遣队伍的负责人在报告中表示,他们的工作遇到了一些障碍,在处理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和城市统治者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不排除短时间内发生正面冲突的可能。从坎拉尔与阿兹城的两城之战,到北方日丹大公处传回的“捷讯”,这份报告用还不是很熟练的公文语言表达的,很大概率是一种雷同状况,下一份报告的内容也几乎能够预见了——冲突不可避免,战斗发生了,战斗结束了,我们需要下一步指示。

不到半年时间接连发生同类事例,除了云深,几乎没有人愿意为此反省。探讨背后规律的会议已经进行到第三场,除了增派人员和增加物资输送这种必然结论,其他可行的建设性建议同样几乎没有。大多数与会者认为,既然这样的发展过程在通商开始前就预见了,那完全可以让它自然而然地继续进行下去,不管对锻炼外派骨干,还是对支援当地受压迫的底层人民都是有利的。

反正那些挑起争端的、野蛮又腐朽的上层建筑已经不能构成威胁。

那一天,在暂时处理了曾经是撒谢尔奴隶的部分居民要求兑现分配土地的承诺的事务后,云深说:“如果我想让你……”

范天澜说:“我去。”

“可是你并不想去。”云深说,“虽然你的感情是我个人得到的最多的认可,不过,天澜,你还是觉得其他人——其他人类不值得,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

云深有些无奈,又非常温柔地注视着他,“所以我想要勉强你做一些既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

他问:“之前的安慰是为了今天预支的吗?”

“当然不是。”云深用一种非常大人的语气说,“只是因为你可爱。”

范天澜感到了一种微妙的不快。

但他已经自认为是一个和幼稚没有任何关系的成年人,就不能把这种郁闷表现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也许是工作中积累的权威,也许(真正的可能是)同事们默认像范天澜这种外表的人的表情管理就应该是这样,对他最近越来越瘫的脸,最多是一些比较直率的人推断他可能和其他人一样,舍不得这片倾注了他们极大心血,甚至在工程宣布竣工,通过术师验收后都难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工业联合体,也对那些日夜相处,有很深默契的同事有所留恋,只不过他身上一直保持着军队式的刚强坚硬,轻易不会说出口罢了——虽然这种揣测和墨拉维亚说他要被流放的污蔑比起来程度是轻微一些,但也不过是轻微一些罢了。

范天澜没有留恋过。

只是他喜欢被云深肯定。

好吧,不只是喜欢,而是非常非常喜欢被夸奖。

他知道自己的新工作要面对的是什么,跟别人向他描述过的种种未来相比,云深想要对这个世界做的多得多,那是一条看不到终点的道路,在他的追随者如今视野所及,这条路将鲜血淋漓,回荡着被毁灭者的哀嚎。这样的前景并不可怕,反而令许多人满怀期待,在通商贸易进行了三年,政治课程勉强在通识教育阶段普及后,他们渴望着驾驶亲手铸造的历史战车,在前进的光明大道上将抵抗者碾得尸骨无存。

这种幼稚轻狂的野心被早有预见地约束着,每一支外派队伍出发前都要做心理调查,进行针对性的课程训练,轮换回来后还要上交工作日志,开恳谈会和总结会。不过,在制定这些举措后,云深说“免疫的作用开始可能有一点,但总体上还是他们自由发挥的时候多,这种自主的倾向是很难控制,而且也是会互相感染的”——然后那头魔狼说“这次你肯定又是对的”。

在云深指引的方向上,很多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为他实现任何愿望,这种殉道式的狂热同他们的理性并不相悖,也能同他们的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完美共存。

范天澜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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