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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长安与别处不同。
如果说建康是乐声处处、澹泊闲适的水泽之乡,那么长安则要粗犷博大得多,马车一驶入城内,就听见异族人在叫卖朱龙宝马;当街有匈奴儿与羌族人比试箭术,弯弓射下大雁;临街的地方有人在叫卖胡饼,芝麻经过油煎,香味散甚广。
在此地,鲜卑子、汉家儿、羌中杰、氐族雄、羯族豪、匈奴英,各得其所、杂居共处,集市中仿佛有中原全部的货物,真是热闹繁华极了。
马车转个弯,渐渐来到景风长街,为的一座大宅子气象恢弘,足足占了半条街,门口守卫森严,附近一个小贩也没有,甚至行人都低而过,神情谨慎。
柳梦璃问道:“王猛在此地是什么官职?”
谢道韫说:“中书令。”
柳梦璃下意识抬眼,只见谢道韫双手轻握,眼睛黑沉沉的,面部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紧张的心思却暴露无遗。
此时秦与晋已在襄阳开战,谢道韫这次假借探访表姐的名义来到此地,一旦被人觉,那下场岂是粉身碎骨四字能说得完的?
又高又深的院墙里,突然有哭声隐隐传来,而且越来越大,参差不齐,老幼皆有,听着十分不吉。谢琛脸色一变,掀开帘子抢先走了下去,几个护卫紧随其后。柳梦璃听到他询问门房:“府上出了何事?”
“阁下是哪位?”
“我们是桓夫人的娘家人,多年不见,来此探望她。”
“啊?这、怎么会如此?”守门的小官儿错愕万分,“桓夫人几日前方才身故了,府上正在办丧事呢!”
柳梦璃脱口低呼:“怎么会?”
谢道韫脸色白,两人惊异地互视。
取出一早置办好的官引、文书以及桓夫人的亲笔书信,王猛亲自迎了出来,他一身麻衣素服,面有泪痕:“不意你们今日到了……半月前夫人还和我说,她妹妹们要来看她,我还说一定要好好招待,谁知凶患突至,你们竟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谢道韫、柳梦璃默默施礼,谢道韫眼圈红,哽咽着说:“自从姐姐与我各自嫁人后,彼此就再也没能相见,此次恰逢我这小妹定亲之喜,我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家姐妹团聚一次,谁想……唉,我连礼物都给她带了这么些来!”
她抬抬手,一路跟来的婢仆就为她打开藤箱,满箱珠宝金玉,晃得人眼花。王猛身边一个雪肤深目的女子“啊”地脱口低呼。
王猛瞪了她一眼,说道:“夫人客气了,这是内子慕容氏,自阿桓突然去世,一直是她在帮忙操办丧事。”
谢道韫默默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然长相与中原人一般无二,但眼睛略深、鼻梁略高、身材也十分高挑,暗暗猜测她是否就是鲜卑族慕容氏的人。
慕容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挺热情地说:“我带你们去姐姐的灵堂看看。”
灵堂中央一副黑沉的棺木,堂上设着“王猛之妻桓氏”之灵牌,香案上有蜡烛、香、三牲,堂前,最前面跪着几个小孩子,披麻戴孝,哭得哀恸。
谢道韫与柳梦璃都是满面惨色,谢道韫问道:“敢问慕容夫人,这里可有我姐姐的血脉么?”
慕容夫人走过去叫了一声:“阿戎。”拉过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指挥他说,“来拜见姨母。”
谢道韫一把将那小男孩抱进怀里,登时哀哀哭了起来,柳梦璃也只得用帕子掩住脸,不住啜泣。
大哭过一场之后,谢道韫与柳梦璃歪歪倒倒地回到客居的郁芬苑里洗脸整妆,各各叫苦不迭:白日里哭过也就算了,慕容夫人还盛情邀请她们,说晚上设酒筵款待。
谢道韫说:“待会儿我派丫鬟告诉她,我们乍逢丧亲之痛,心里难过,不能参宴了。”
悄悄溜进来的谢琛说:“这也没什么。但那东西现在在何处?”
谢道韫面色沉重:“这件事情王猛必不知情,这中书令府里人手混杂,她又去得突兀,也不知最后把这秘密告诉谁了?”
柳梦璃蹙着眉:“方才我听几个仆人悄悄议论,说主母死后,老爷令她的贴身丫鬟们全数陪葬……这位桓夫人的死会不会别有隐情?”
“有没有隐情我不知道,也无力去查。”谢道韫轻叹一声,“但我原本是打算去找她的丫鬟们了解情况的。”
三人一时无语。柳梦璃说:“等到了夜间,我们悄悄去桓夫人房中探一探,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她慢慢问道,“但是你们总要告诉我,要找的是什么吧?”
斯人已去,院落已空。
主母的卧室里,宝镜鸳帐、珠帘绣榻依然如同生前,谢道韫与柳梦璃在床榻箱柜里悄悄翻找,黑暗中,柳梦璃拿起一颗大珍珠细看,心中觉得颇为荒谬——
找火灵珠?一颗红色的大珠子?
这种事情会不会稍嫌迷信?
突然门矜一响,两女猝不及防,柳梦璃猛然拉着谢道韫躲入大箱子里。
有人走了进来,他也不进内室,只在客厅里反复徘徊。他出息急而重,柳梦璃忍不住怀疑,这人一定身体不好,或者疲惫过度。
“知南,你魂魄想必不远罢?”
柳梦璃和谢道韫齐齐吓了一跳,谢道韫在柳梦璃手中写道:是王猛。
柳梦璃会意地点头。
“如今我身体日见衰微,眼看着是不成了。”仿佛满腹衷肠无处言说,王猛缓步走进内室,低低叹息着,“本来想着,今儿晚上我去守一夜灵,也把这辈子没和你说的话都仔细说说,但是后来想起来,走之前你和我说,你最喜欢这一幅字,以后若是去了,魂魄也要在这里停留片刻方走,我也就不和孩子们抢灵堂上的位置了,留在这里反而妥当。”
藏在衣柜里的两人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王猛的声音嘶哑的,带着岁月的苍凉:“我虽然要死了,但是还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啊,知南。我和你一样,最不希望大秦和大晋生战争,大晋虽然地处江南,但它才是华夏正统……我为大秦付出半辈子,怎么会不希望它安好?大秦的祸患不在晋朝,而在鲜卑慕容氏!鲜卑人虽然降服了,可他们有哪一天不在想着复国?燕朝的皇族们,一个个美貌聪明、弓马娴熟、野心勃勃,怎么可能甘心臣服?”
“可惜陛下不会听我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美色误国!慕容姐弟俩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
“知南,我就快来找你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人在华山的旧事?……”
王猛突兀地一阵猛咳,“咕咚”一声,他竟栽倒在地!
柳梦璃和谢道韫面面相觑,僵硬地躲在柜子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就有仆人赶了过来,将王猛扶走了。
室内重归寂静,仆人们点亮的烛火还未熄灭,柳梦璃和谢道韫从衣柜里走了出去,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就着烛光,柳梦璃去看王猛所说的那一幅字。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笺帖,色泽陈旧,但凌厉的笔锋依旧带着斧凿刀刻似的力度,带来穿透时光的兵气。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谢道韫悄声说:“这是桓表姐的大伯桓温手写的字,当年他东征时回到故地,看到自己手植的柳树已有十围那么宽了,忍不住感叹了这一句话,甚至为之泪下。”
柳梦璃睁大了眼睛:“柳树?”两人的目光电光火石地一碰,柳梦璃低声说,“就在这离思院里,就有一棵柳树,而且也是老树。”
两人悄悄奔了出去,见柳树下果然有新挖的痕迹,焦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直接用手去刨。只听谢道韫“嘶”的一声,她那漂亮纤细、涂着蔻丹的手指甲已然劈开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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