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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太爷想起那句‘你也会有今天’的话,一道寒意直透骨子里。
难道当年被自己整的申冤无门的那人,就是自己的今日吗?
赵老太爷不由合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尽的泥泽,无数双手在拖着他陷入这覆顶的沼泽中。
赵老太爷睁开了眼睛,但见赵大公子犹自激愤地道:“案子被打回,按察司怎能视若无睹,我爹可是礼部员外郎,还有按院的亲笔,这中间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这时候一人忽道:“会不会林三元请动了阁老出面……故而按察司不敢不理。”
赵大公子道:“有这个可能,不过可能不大,但狐假虎威定是有的。我还是不信,按察司杨臬台会打回我们的案子,这中间定然有何处出了差错。”
“按察副使会顾及林延潮,但是按察使却不必卖他这个面子。”
赵大公子走向赵老太爷道:“爷爷,若是按察司不受我们状子,我们就向巡抚衙门去告状,我亲自递状子。我是赵家的长子长孙,还有举人的功名在身。”
“一省巡抚,必然会重视!按察司不接,我们就告巡抚,巡抚不接,我们告到大理寺,大理寺再不行,我们就告御状!”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案子我们赵家无论如何也要打到底,我就不信林三元真的就可以一手遮天,无法无天,眼底没有朝廷纲纪在!”
赵老太爷听了身上一寒,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他那个赵家同宗的话,他也是这么说的,县里不行,告府里,府里不行,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京。
但是结果呢?
难道那家人申冤无门,告状无路的一幕,今天真的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赵老太爷待要开口,但在座的人都是赞许,为赵大公子叫好,一个个表示愿意出钱出力。
赵老太爷见这一幕,摇了摇头道:“糊涂,告京状?去大理寺?告御状?状不是这么告的。”
赵大公子问道:“爷爷有什么不妥的吗?”
赵老太爷道:“我们赵家经营至今日,也不容易。对于本府州县官员的脾气喜好,甚至省里大员,以及各种门门道道,我们都可以说得上了解一二,可是朝廷上面什么样子的?在座的有人知道吗?”
“告大理寺,当今大理寺正卿性子如何?要告御状,天子喜好又是如何?宫里哪个太监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这些恐怕连你爹都不清楚。”
“可是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林三元他知道,别忘了他曾经是翰林,当今天子的老师,骂了太后,马玉死了还能全身而退,官越当越大,你以为靠的是运气?”
赵老太爷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哗地一下将所有人的希望,都迎头盖脸的浇灭了。
大家都是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现在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至少人还在提学道,没有转到州府衙门,这案子朝廷没下文前,我们都有机会。”赵大公子强自撑着面子,然后向赵老太爷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这边也派人与林延潮谈一谈?”
赵老太爷摇了摇头:“此人身怀利器,杀心已起,这时候谈了……多半也没用。但还是要试一试,就让吴通判去吧,他一向喜欢白费力气。”
府衙的后院里。
这正是六月的天,日头还算和煦的。
林延潮在府衙后院的池塘边,亲自刚刚种下两株柳树。
这两颗柳树是主管河工黄越送来的,眼下归德沿着黄河大堤上都种上了这样的柳树。
这柳树易成活,抓地牢固,在堤上种植柳树不仅好看,还能防波固堤。
林延潮亲手在此种下柳树,心想若是自己以后能成名臣,那么这两颗柳树以后大约也是能陪着自己留名归德。
他日这府衙新官到此,旁人与他介绍时,都会说上一声,'此乃前知府侯官林延潮所栽',大约就是如此了。
林延潮忙的汗流浃背,然后至院里的亭子下休息。
下人给林延潮奉上热巾香茗,早侯在一旁的陈济川上前道:“老爷,按察司杨臬台来信了。”
“哦?说什么了?”
换了一般的知府听说主管一省刑名,监督官员的按察使给自己来信,还不得吓了一跳。
但是林延潮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着擦汗。
陈济川道:“杨臬台说,赵家尤家他们告状的事,他已是压下,请老爷你尽管宽心。”
林延潮闻言手上动作一停问道:“怎么你们替我招呼过杨臬台了吗?”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作,是,杨臬台自己派人送信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继续擦汗后道:“杨臬台有心了,替我谢他一声。”
但见林延潮口里说谢,但语气里却是理所当然。
“还有老爷,几位通判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不久几位通判入内,以下属之礼参见。几位通判陆续道:“启禀府台,今年府内夏粮丰收,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不过有些地方抗缴拒缴,但大体上百姓们都还是支持的,今年夏税不会拖过八月。”
“漕船也已是准备北运,本来都与漕丁说好的,但突然他们又闹起来,向官府要开拨的银子,否则就不开船北上,这银子不知是给还是不给?若不给,怕会不会延误了漕期。”
“还有疏通贾鲁河的事,本预计六月中旬完工,但近来有人闹事,明里暗里阻扰河工进度,幸好影响不大。”
“简直是些刁民,”吴通判有些愤慨,但仍是道,“近来地方闹事的多了一些,不过府台放心,下面官吏都一直尊奉府台的谕令,办事都还算得力,只是百姓方面却是难以沟通。”
“百姓难以沟通?”马通判问道,“政令下行,府衙至州县,州县问六房,六房问里甲老人,里甲老人再知晓百姓,何来难以沟通。”
吴通判道:“难就难在,里甲老人,以及地方官绅,他们是民也是士,他们晓得朝廷政令,与老百姓也是切身利益相关。”
“官府要想百姓配合政令,需先安抚官绅才是,恩威并用,才能服人。”
林延潮道:“吴别驾,在座之中,你在归德任官最久,论资历也在林某之上,对于近来政令不畅,你有何高见?”
吴通判听林延潮这么说,心底很舒服然后道:“在府台面前,下官哪有什么高见,只是下官所司商虞之事,平日里常与地方官绅大户打交道,对于他们心思倒是了解一些。”
“下官以为官府与官绅里甲老人的关系,应该是同舟共济。现在上下有误会,乃是隔阂所至,若是官府能放下架子,听一听地方官绅们的意见,那么很多事必然是水到渠成的。”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林延潮脸色。
但见林延潮喝了一口茶,然后点点头道:“这绝对是老成谋国之见。本府一直愿意与地方官绅沟通,正如吴通判所言,大家是一家人,应是同舟共济。偶尔有些不快之处,大家开陈布公谈一谈也就是了。”
吴通判闻言大喜,心想近来林延潮因淤田分田之事,与地方官绅产生了对立。现在赵家他们在告状,地方也不配合他的政令,现在林延潮终于是有和谈的打算了。
为政不难,不罪巨室。
你斗知府斗马玉都行,但乡绅是不可得罪的。张江陵的前车之鉴,你可是亲眼所见,也应该是明白个一二了。
吴通判当下道:“府台从善如流,下官佩服之至。不知府台何时准备谈一谈呢?”
林延潮安静地喝着茶,在吴通判看来他是在如何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也年轻过,也怀有抱负过,不少年轻的官员初任时,对读过的圣贤书还是相信的,怀着为国为民之心,一意对付地方那些不仁的官绅,然而最后被现实狠狠的打磨了一番后,他们也就退去了棱角。
自己当初为官时,不是也是如此吗?久而久之,大家都是学会和光同尘,或者反过来助纣为虐了。
吴通判心底对林延潮还是佩服的,至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初。
“府台,不如定在后天?”吴通判心底同情,但面上却是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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