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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沈一贯四处解释,又苦于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鉴于其人品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些事零零总总说在一起,就是万历二十三年里发生的朝堂之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到了岁末之时。

岁末书院事少,学生们经过岁末考试后,要准备离开书院回家过年。次年学功书院要再度扩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学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贞学院则要收五百弟子。

然后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开春。

饶是书院本着有教无类的招生原则,但报考的读书人却超过三千余人。书院不得不安排笔试面试,两个学院各自有一套招数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写字就能进了。

现在学功书院附近的镇子早就租满了来年要报考书院的读书人,他们都不准备回乡过年,打算在此温书以备来年考试。

赋闲教书之日,林延潮须发渐长。

古人云,毛发也者,所以为一身之仪表。

故而有美须髯,在颜值上,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须不过寸许,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须直,故而以后旁人望见后再也无人说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读书,写文章时林延潮也长作抚须沉吟,有时候想起曾有一个故事,说得是一个相士看到王阳明,于是下断言,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当然现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学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说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全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越来越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小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学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说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说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说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学生来前想过了,学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学生自取此号所意,作学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学生是学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学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学之中没有性命之学,学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学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学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学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说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学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文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学就是说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学也。这下学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说,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学不排他说,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说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学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学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学有心,本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本体,正如文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学问,重实学,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学派本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学,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学以有为法为本,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学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学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学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学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学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讲学,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学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学。十年之后,陶望龄本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懋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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