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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当年的颜玖出世月余,便造杀孽两场,生烟剑下殒命者逾百八十人。

直到现在,每每回忆起那天在青州边界与沧崖派弟子的一战,人们还是会心有余悸。

颜玖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缄默地闭上了双眼,仿佛重新置身于那片由他自己亲手造出的人间炼狱——四处都是被吸干生气的尸体,鲜血将干涸枯萎的大地染得猩红,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腥气充斥着口鼻,一呼一吸就像是在痛饮人血……

寒川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颜玖苍白如纸的脸,很快便发现他正在微微地颤抖。

“师父,后来呢?”他的声音呕哑干涩,压抑在情绪即将爆发的边缘。

颜玖惨笑了一下,睁开眼,轻描淡写道:“因我催动了璞真诀第七重,致使合欢蛊提前发作,眼看保不住命,只好在附近的城中寻了人……交合,后又在心神不稳之下把人给杀了……”

原来这才是颜玖十年来不停与不同人欢好的真正缘由。

寒川的喉结不可抑制地上下滚了滚,本就攥着的拳头骤然一紧,骨节泛出白色,额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了口气,把滔天的愤怒和无尽的憋屈强行压下去,只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轻轻拍了拍颜玖的膝盖。

颜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继续道:“稍作纾解后我逃到江上,想乘船回蜀中再作打算,并通知我师父来接应。再后来,我和师父就在渝州被刚刚继任掌门的云济沧带人追上了,那时我已经十分虚弱不能再战,我们被沧崖派众人围堵,逼至巫峡峭壁,师父为了护我,丧命于沧崖气宗扪天阵凌绝掌法之下,我则被云济沧以佩剑‘惊涛’刺中心口,跌进江水,身体顺流而下,幸好沈师哥及时赶到下游,将我救上岸,这才侥幸保住一命。”

“及时?!”寒川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瞪着颜玖,眼底长满红丝,低低怒吼道:“归元教除了师祖以外,无一人前去接应,若不是他们不闻不问,师祖也不必死,你也不必在那种情况下还中了一剑!”

颜玖也站起来,按住寒川的双肩,指尖细细摩挲以作安抚,轻声道:“是沧崖派。他们骗了欲为师弟报仇的长微子,告诉他我在屠戮江陵寨以后直接回了芙蓉城。巫峡围剿的时候,灵雾山的人围困了望江楼。”

寒川的身体陡然一震,他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一把将颜玖箍进了怀中,双臂收紧,死死抱着,那力道就好像要把人勒成几截才会罢休。

“你……”

颜玖感受到徒弟埋在自己颈窝中的脸竟然泛起了两点湿漉漉的潮气,他顺了顺寒川绷着的后背,心头一软,几乎瞬间生出了些想要放弃的念头。

抱着自己的少年竟然已经这般大了,有宽阔坚实的怀抱,挺拔硬朗的身骨,可在颜玖眼中却还是那个只到自己腰间,柔弱纤细、不堪一击的孩子。

他能承受得住自己强行施予的仇恨负重么?

“川川,”颜玖轻唤,“也不必太伤怀,仇家只当我死了,这几年……”

“胡说!”寒川抬起头,愤愤地看向他,咬牙道:“颜如玉,你胡说八道,你不会死!”

颜玖怔愣,不由得笑道:“岂有此理?是人都会死。”

寒川此时最不想与他讨论生死,只要一想到自己恨不得捧在心尖上的人早在十年前,在他们还未相逢时就险些命丧江底,还被人下了那种淫邪的蛊毒,他就控制不住的想杀人,甚至想毁天灭地。

“我不和你说,”寒川又把人往怀中紧了紧,斩钉截铁的话顺着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一字一句地打入颜玖心中:“我会替你雪恨,替你解蛊,我要让你重新‘活’过来,师父。”

颜玖心头蓦然一松,那零星犹豫不决的火苗还未曾烧起,就被复仇的渴望湮没了。

千方百计也好,不择手段也罢,他知道自己要的就是寒川这句承诺。

颜玖深深地看了寒川一眼,目光中有欣慰,却也有故意而为的轻视,他拍了拍寒川搂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无奈笑骂道:“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心意为师领了。你先放开,以为自己还是八岁呢?动不动就要抱,拿什么雪恨?”

这番动作带来的磨蹭让寒川从下腹处感到了一丝异样的酥麻,他冷下脸,心知自己逾越了,幸而颜玖还沉浸在回忆中,未曾注意。

寒川撒开手向后退了半步,站稳凝视,好像为了强调什么证明什么一般,再次掷地有声地重复道:“我要替你报仇,沧崖派、灵雾山,只要你想,我会把他们杀干净。”

颜玖总觉得有些不对,寒川胸中的恨意和戾气仿佛比他这个真正的苦主还要汹涌。

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忽然又道:“怎么不问问关于我‘杀妻掠子’和……你自己的事?你应该已经猜到《山河经注》功法的出处了吧?”

寒川挑眉,反问他:“我只知沧崖贼子害你,此生定与他们不共戴天,那些恶意中伤嫁祸之词,又关我何事?师父让我练《山河经注》,自然有师父的道理,我只需练好便是了,至于我自己,我有什么事?”

他皱眉想了想,除了不知父母家乡何处,又因烧坏脑子没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一说,他的一切不都是师父给的?

寒川疑惑地看向颜玖,等他的后话。

颜玖平白得了仇家之子这般至真至极的信任,心头不禁五味陈杂,说不清是喜是忧,隐隐觉得这样下去,倘或日后真相大白,那情形恐怕真的会难以收拾。

但他已经顾不得了,沉吟半晌,摆摆手叹气道:“没什么,你父母都是归元教弟子,在灵雾山围困望江楼时被杀害,其他……我也不太清楚了。川川,”颜玖别过脸,不去看徒弟澄澈见底的眼睛,问:“祸因我起,你恨吗?”

寒川先摇头,又意识到师父正偏着目光看不见,就轻手轻脚地用指尖点了点颜玖眉心的合欢花迹,待他看向自己时,方戚然道:“恨没能早生。”

前尘创剧痛深,颜玖细思伤怀一时无法自拔,又碍于身份不能出去散心,往后的两日都闷在房里,在郁郁寡欢中度过。

寒川本就沉默少言、性情疏冷,只有在对着师父时才有点活络的少年意气,结果颜玖一沉寂,他就愈发落寞寡淡、生人勿近了。

沈轩忙着教中事务和筹备沈逢君的忌日,无暇□□常来叙话,而关慕不知和江烟说了什么,夫妻二人自那日匆匆离去后,也未曾再露面,到免去了许多麻烦。

沈逢君忌日那天,教中弟子结队到望江楼归元教历代教主埋骨的竹林中扫墓、祭祀,颜玖作为一个“死人”,自然是不能同去的。

他心中急于祭拜自己的师父,从早起便躁动不已,勉强等到月上枝头,教众们都回房安歇了,才揣着香烛纸钱酒葫芦,迫不及待地拉着寒川从崇丽阁的露台上跳了下去,踩着望江楼亭台榭阁的房顶,一路飞到了埋骨林。

沈逢君的墓在一棵粗壮的楠竹下面,竖着和历代教主墓前一般无二的方阔汉白玉碑,只不过旁边还多了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土包上也有碑,是窄窄一条青花石,看起来颇为寒酸。

朔月轻微,埋骨林中阴森昏暗,寒川还没来得及看清碑文,就听到颜玖在一旁沉声命令道:“跪下,磕头。”

寒川跪了下来,一声不响的磕了三个头。

颜玖看着那道伏跪在地身影,想到他是云济沧的儿子,感觉周身血液霎时冲向头顶,沸腾着叫嚣着,忽而又四散而落,身体再次冷了下去,如坠寒潭。

他也跪了下来,向沈逢君的墓郑重地磕头,神色无比肃穆悲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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