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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也是一怔,下意识抬眸瞟向多贵人去,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已然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多贵人则低垂着头,从婉兮的视角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可是,婉兮还是瞧得出,多贵人手上微微一颤。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一副认罪伏法的神情,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婉兮心下便又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心下还是有些小别扭,不过还是抬眸唤住了多贵人,“你拿的是什么?”

多贵人手里拎着一个药褡裢,褡裢一头儿装的是些必备的药材,另一边装的是些器具。这会子多贵人从褡裢里头正往外拿的,是几个竹子削成的小罐子。

已是一个多月,婉兮未曾再与多贵人说话。这会子忽然听得婉兮主动与她说话,多贵人便又是重重一震,有些不敢置信,有些紧张地抬眸盯住婉兮,“……嗯?”

多贵人还是有些不敢认定婉兮是与她说话了。

婉兮也有些尴尬,这便硬生生别开目光,不去与多贵人对视。

“我是问……你掏出的那些竹子罐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贵人这才确定是婉兮在与她说话,这便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手里那几个罐子一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还有一个干脆掉在了地下。

“回,回令妃囊囊,是,是要为皇上放血拔罐儿用的。”

婉兮吓了一跳,顾不得尴尬,转回眸子来盯住多贵人,“……你们蒙古大夫,用火罐儿给人放血?”

原本说给皇上“放血”,婉兮还以为也就是用针尖儿挑破了皮儿,往外挤一滴血那么样儿罢了;却哪里想到蒙古大夫的放血疗法,是要用拔罐儿这么彪悍的手法!

多贵人怯生生抬眸,尴尬地望一眼婉兮,这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对,就是拔罐儿。”

皇帝这才可怜兮兮摊摊手,“喏,所以爷才害怕,才非得攥着你的手。要不然,就那么一两滴血的话,爷哪儿至于吓成这样儿……”

婉兮也急了,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别扭,她拨拉开皇帝的手,这便几步走到多贵人眼前儿去,“你确定,要用这火罐儿来放血?你究竟能不能行?”

宫里太医院里御医、太医虽然多,可是从前都只是汉人;还是后来皇上为了查婉兮的身子,才加入了满人御医进来——总之太医院里这会子,是一个蒙古大夫都没有的。便是想找个参详的人,一时手边儿都没有合适的。

多贵人倒是已经平静下去些,淡淡垂首,淡淡地笑,“囊囊知道么,我们大草原上,不是时时都能遇见大夫的。我们蒙古人世代游牧,哪里的水草茂盛,就带着家人和牛羊,套上勒勒车,逐水草而去。”

“有的时候儿,毡房周围几十里都别无人烟,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论是牛羊病了,还是家人病了,都来不及骑上马去找大夫。那时候能做的,除了向长生天祈祷之外,就是得靠自己了。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骨断筋折,都得自己尝试动手来治。”

“故此我们蒙古人,尤其是要当妻子和母亲的蒙古女人,从小便要多少学一点治疗的本事。将来总有一天,自己的男人可能出去放牧,几天没能回来;又或者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要出去打仗,一年半载都回不来……那家里的家人、牛羊,就都得靠这个女人,所以我们没有谁能依靠,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

“所以虽然我不是大夫,但是对付这点子头疼脑热,我还是有把握的,囊囊放心就是。”

多贵人徐徐说完,终于抬头,目光静静迎上婉兮的眼睛。

“况且,我不会忘了,我要医治的人,是天子,是我们蒙古的腾格里特古格奇汗。他的安危,牵系着我自己和我母家多少颗脑袋呢,我若没有些把握,哪儿敢贸然毛遂自荐?”

皇帝也含笑,长眸温煦凝注婉兮,“不要紧,叫她试试。”

婉兮垂下头去,轻咬嘴唇,“……那好吧。只是,若要拔罐儿,也别用这些竹子罐子了。竹子本就容易干裂,这会子又是大正月里;你再在里头燎火,那就更不保准儿了。”

婉兮说着自己走向里间,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盒子小陶罐子来,搁在多贵人眼前儿。

“你瞧瞧这些陶罐子,可用得上?”

多贵人不由得挑眉,“囊囊也懂拔罐儿?”

婉兮点头,“怎么能不懂呢?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当娘的人,自己的孩子寻常有些小病小灾的,便也有不想请大夫,更想自己亲手给解了去的时候儿。我虽然知道孩子们年纪小,不宜用拔火罐儿,可心下就是忍不住总琢磨。”

“况且我自己身子里寒气大,到了冬天难免总有些地方儿觉着凉,便也总想着应该学学拔火罐儿。”

婉兮说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那些小罐子。

多贵人瞧着,便没忍住,还是轻轻笑出了声儿,“……囊囊这不是拔火罐儿用的,是给阿哥和公主们过家家用的吧?”

那盒子里的陶罐儿,小的只有大手指肚那么大,一看就像是给皇嗣们玩儿的那些小玩意儿。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点头,“是。终究也是要给他们掂对些玩儿的,我便混合了想拔火罐儿的心思,两厢结合着,叫窑户给烧出来瞧瞧。”

“若能用当火罐儿,就留着以备万一;若证明不能用,那就权当给孩子们过家家儿的摆设儿了。”

多贵人收起笑,拿过来细看,“这些陶罐儿虽大小不均,可都是肚子大、两头窄,且口沿儿平滑……是能受火气的,可用。”

婉兮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我便觉着,这陶罐儿该比你那竹子罐子更稳妥些。不如你先那拿我试试,瞧这些罐子可用得?若能用,再给皇上用罢。”

皇帝伸手过来又扯婉兮,“……胡来!”

婉兮一拧身子,将皇帝手给甩开,侧眸悄悄儿瞪了他一眼,“皇上别管~”

婉兮径直拉多贵人进了里间,还亲自将隔扇门给带上了。

多贵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开始预备拔火罐儿。

预备好了,多贵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囊囊合在哪儿?”

婉兮眼帘半垂,“皇上是头疼,那自然该合在额头上。那你就也先往我额头上合吧。”

多贵人却有些迟疑。

婉兮娥眉轻挑,“你放心合就是……大不了,等合完了,我找个宽阔些的抹额给勒上就是。”

说到这儿,婉兮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之间本还有些尴尬在的,婉兮这样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便努力忍着,目光瞟过多贵人,“……你别多心。我是想起来小时候在庄子里,但凡到了冬天,总能见着有些老太太额头上印着火印儿。有的火印儿实在太大,抹额和头巾都盖不住;还有的,这脑门儿上左、中、右一排……我跟小姐妹们就忍不住笑,私下里偷偷说她们是‘老妖婆’。”

多贵人便也忍不住笑了,“妾身方才迟疑,不敢给囊囊合,就是怕成了这样儿……”

婉兮倒是轻哼一声儿,“不怕,没见我还给你那些小的么?那就是我仔细想过的,那印子必定小,用抹额便能盖住了。”

多贵人这便点头,以小纸烧见焰,投入那最小的罐子里,随即便将罐子摁在了婉兮额头上。

那罐子中有火气,便自行吸在了婉兮脑门儿上。婉兮与多贵人这样面面相对也不自在,这便赶紧起身,走到妆镜前去瞧自己的模样儿。

瞧着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弯了腰。

“像被蚂蟥(水蛭)给咬着了!”婉兮用手托了托那小陶罐,“我小时候,哥哥跟着农户一起下水田去,结果被蚂蟥给咬在脚脖儿上。他跳上岸来,那蚂蟥却也不撒口,那模样儿就跟现在一样。”

多贵人也忍不住跟着笑,却没忘了忙提醒,“囊囊且忍忍,不能自己揪下来,得等罐子里的火气都进了身子,它自己掉下来才有效。”

婉兮瞧着自己一脸的笑模样而,便又有些尴尬了,赶紧将目光收回来。多贵人也是急忙垂下头去,只尴尬地解释,“囊囊放心,拔罐可治风寒头痛及眩晕、风痹、腹痛等症。可使风寒尽出,不必服药。”

婉兮便也清了清嗓子,“……我知道,皇上更知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儿,就乾隆七年那会子,皇上就叫太医吴谦编修了《医宗金鉴》。那本医书可是皇上下旨征集全国的各种新旧医书,并挑选了精通医学兼通文理的七十多位官员协助吴谦共同编修,历经三年编修而成的。”

“《医宗金鉴》里头的‘刺灸心法要诀’中就提到拔罐法。说若遇疯狗咬伤,‘急用大嘴砂酒壶一个,内盛于热酒,烫极热,去酒以酒壶嘴向咬处,如拔火罐样,吸尽恶血为度,击破自落’。《医宗金鉴》这书名儿都是皇上亲赐的,故此皇上对内里的记载自然了然于心。”

婉兮隔着镜子,静静看着多贵人。

“是皇上觉着你这法子可行,他准你尝试,就是不光信这个法子,更是相信你。故此,虽说我有百般的不放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用对我这样的法子,放心大胆去治疗皇上便罢。”

多贵人一怔,倏然抬眸望向镜子,喉头忽地有些哽咽,已是说不出话来。

少时,那小陶罐终于自行掉了,婉兮抬手捂住那红火印儿,红着脸看镜子中的自己,不好意思地嘀咕,“……我也成那‘老妖婆’了。早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老了的一天,小时候儿真不该贫嘴~”

玉蕤急忙找出一条黑天鹅绒的抹额来。

多贵人微微一个迟疑,便也忙起身,拦住玉蕤,从玉蕤手中将那抹额接过来。亲自伺候婉兮,裹在额上。

多贵人给皇帝用火罐儿放了血,这便告退而去。

“天然图画”又恢复了平静,窗外只听见那光秃了的树枝静静在风中摇曳,那在寒风中依旧顽强的沙沙之声,隐约竟也有那么几分悦耳。

婉兮紧抿嘴唇,小心给皇帝按着额头。

他那不止是拔火罐儿,还是放血。比婉兮多了一道程序,是在拔火罐儿之前,先将额头的血管刺破了,用那火罐儿往外“拔”那淤住了的血去。

每个地儿都拔出来不少的血,看得婉兮有些惊心动魄,这便小心用指尖儿给皇帝按着额头,叫那血管平静回去。

皇帝倒是轻笑,“还真别说,兴许那低烧、头疼,就是叫淤血给滞住了。叫多贵人这几个火罐儿拔下来,将那一段淤血都给拔走了,血脉就又通畅起来。这头啊,好像还真的不疼了。”

婉兮轻哼一声儿,“准噶尔就是皇上额头上的淤血,什么时候准噶尔彻底平定了,皇上的头才能全然不疼了——也唯有多贵人这样儿,同时出身喀尔喀和厄鲁特、成吉思汗后裔家族的格格,才能帮皇上这么拔出这段淤血来。”

皇帝忍住一声轻叹,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奴才,其实心下全都明白。奴才只是,这回忍不住发了些小性儿。爷可怪奴才?”

皇帝伸手,将婉兮拉进怀里,放在膝上。

“说说吧,那也是你心底的‘淤血’,不拔出来,便堵得疼。”

皇帝的体温和气息,将婉兮紧紧环绕住。婉兮便忍不住抽鼻子,垂首低声道,“……其实奴才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皇上的后宫,便从正式初封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儿不该争,奴才都明白的。”

“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同样也是她的夫君,她便是有什么心思,都是她该有的权利,我不该故意给她掉脸子的——可是她终究曾经与我那样亲厚。这身边儿的人忽然这样儿了,我便当真有些难受了。”

因这样的缘故,婉兮便想起从前那忻嫔在永寿宫里的模样,耳边就是忻嫔一声一声的‘令姐姐’……她这会子的脾气,其实不全是对多贵人的,也有过去对忻嫔的那一段记忆的。

婉兮说得难受,便转身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奴才终究还是有些恃宠生娇了。奴才也是凡人,奴才这三年接连给皇上添了三个孩子去,奴才就被皇上给惯坏了,自己心下便也骄矜起来了。便总想着,将皇上独独霸占了去,不想给别人儿了。”

婉兮将面颊贴住皇帝的面颊,“爷……便生了奴才的气吧,更别再如这三年这般惯着奴才。奴才可也是恃宠生娇的人,叫皇上给惯坏了,就也会这样儿不分轻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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