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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君端然坐于杏树之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时而远山微蹙。春日的暖阳随意照射下来,轻轻为片片芳菲渡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楚照君缓缓抬头接住一片落花,目光有些黯然,睫毛微微颤动,似是有些哀婉。
林滟瞧她这副模样,不觉皱了眉。取过一件淡青色披风为她披上,“春寒料峭,多穿点儿。”
楚照君放下手中书卷,颇有些来了兴致。仰头看向林滟,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林滟目光仍是冷冷,语中却不由自主地添了几分暖意,“你不可能听不懂。”她复又轻轻一叹,柔和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为沈见月生气。”
楚照君掩面一笑,但那笑容却是涩涩的,恍若天边一抹单薄的云霞,“你跟我这一段时间,倒是学会了叹气。”
她垂手苦笑一声,转头望向楚照君,眸中的清冷与冬日冰雪绝无二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你自己都觉得是我跟你呆得久了才学会叹气,那么不是你自己愁苦又是什么?”
楚照君用手绕着披风的缎带,有些心不在焉地低下头,漫不经心道:“你还小,有些事……”
语意未尽,一句话终是没有说下去。
林滟并不气恼,反而冷笑一声,故作讥讽道:“我小?对,我就是小。那么你就可以把你的年长作为随意否定别人的理由吗”
楚照君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上绣着玉色烟霞蝴蝶对并蒂莲花。本是那样沉密精湛的绣工,可此时却从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种淡淡的厌恶之感,只觉针脚繁密不堪,看得眼睛生疼。
林滟定定看向楚照君,神色清冷孤绝,平淡道:“有些事,没必要生气。”她望向飘渺的虚空,似是在喃喃自语:“毕竟人生苦短,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临安,沧淼门。沉水香的味道沉沉散开,气息幽沉,弥漫一室。铜兽香炉内的云雾袅袅而升,乳白色的湿气微微蒙住了双眼。沈见月手握一支毛笔,极认真地书写着,只是笔尖稍有滞缓,显然并不专心。她优美的脖颈被几许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勾勒的一清二楚。她却丝毫不以自己倾城的容颜为骄傲,只是遥遥望向远处几乎看不大清楚的远山。她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云雾缭绕之间更是如瑶台仙子一般。正沉思时,已有小婢女恭敬上前,低声在沈见月耳边低语几句。待那侍女说完后,沈见月眼中的欢喜便多了几分,但更多的,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殷殷期盼。
只见她娇俏一笑,随即飞快对婢女道:“我马上下去。”
那侍婢听了她此言,不觉微微变了色,垛着脚慌道:“小姐,您去不得啊!怡彤小姐吩咐过的,不让您出去啊!”
沈见月双眉微曲,似有犹豫不定之色,她略想了一会儿,决绝道:“沈怡彤管得了我什么?!”
侍女想要相劝,但见主子如此坚决,也只好讪讪应了几句。
沈见月往前走了几步后,却还是有些不安,咬着唇对婢女道:“你……你可不许把这件事告诉长姐。”
小婢女自知自家主子心意,低下头恭顺道:“奴婢明白了。”
沈见月瞧了一眼那侍女,轻轻颔首赞扬。望了一眼窗外疏疏几道花影,急忙两步并作三步跃下楼去。婢女极仔细地望了沈见月一眼,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也急急跟了上去。正迈开步子,忽听得一声尖锐而沉重的叫喊:“站住。”
她心头一凛,自知是沈怡彤。忙作了十足的笑脸迎上去,“大小姐安。”
沈怡彤妩媚的面目低沉,眼中似含了无尽的鄙视与森然,“呵,安?由着你们这帮人在底下犯贱,我如何能安?”
那婢女心头大为恐慌,但还是抑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躬身道:“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沈怡彤也不言语,嘴角上蕴着一抹恬淡自得的笑意,可眼中的寒冷却与冬日寒冰别无二致。她轻轻抬起侍女瘦削的下巴,嗤笑道:“你猜,我想要干什么?”
那婢子早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儿在地上磕头,“大小姐饶命啊!大小姐饶命啊!奴婢,奴婢说就是了。”
沈怡彤瞥她一眼,“你说吧。”
婢女陡着声音道:“二小姐近来一直在想着楚姑娘,正好,正好今天是楚姑娘回来的日子。奴婢于心不忍,所以就……”
沈怡彤的语气中像是刻意压制着滔天的怒火,“所以你就给她通风报信了?!”
侍婢的面色有些微微难看,极艰难地点了两下头。
沈怡彤紧紧咬着樱唇,一双乌墨瞳仁折射出铜镜中分外恼怒的眼神。那婢女一时跪在地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乞求般的望向沈怡彤。沈怡彤骤然瞥见她楚楚可怜的神色,不禁浮现出了楚照君那日临走前的面容。
又是心头一颤。
她顾不得什么颜面,重重地往婢女肋骨处一踢,似是咒骂:“好你个小贱驴蹄子,竟敢背着姑奶奶我干出这种事来!别忘了,你的正经主子可是我沈怡彤!!!”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些发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把这种龌龊之语当成了话语间的习惯?而她刚才打的骂的,到底是这个忍辱负重的小婢女还是从前苦不能言的自己,抑或是那个恨之入骨的楚照君?
她无言,或者说,她只能无言以对。
那侍女也顾不得疼,一巴掌一巴掌打着自己细巧的面容,“打得好,骂的好。浓儿是奴才,就该被打,就该被骂!”
似是过了良久,沈怡彤缓缓道:“别说了。”
浓儿细长的眼睑颤了颤,仿佛有泪水盈盈落下。她急忙拭去眼泪,不让人看见分毫,殷勤地跪在沈怡彤脚边,谄媚道:“大小姐需要什么?”
沈怡彤摇摇头,强逼着自己恢复当初的傲慢孤冷,“罢了,你陪我去找沈见月吧。”
浓儿弱弱地点了两下头,扶着沈怡彤的手腕向前走去。
沈怡彤妩媚一笑,极顺畅地把自己的手往浓儿枯瘦的手臂上一搭,“走吧。”
沈见月到的时候不过才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彼时正逢楚照君几人从白玉门处而进。沈见月有些扭捏地搓了搓细软的衣角,甜甜冲上去笑道:“楚姐姐!”
楚照君侧首望向沈见月,不觉心中一刺,有沉重的往事翻覆而起,夹杂着一片哀色凄凄。她的笑容温婉而谦逊,语气中却含有一丝疏远的不信任,“沈姑娘安。许久未见,姑娘风姿依旧,仿佛更明婉了些。”
沈见月面色一沉,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哑声道:“楚姐姐这是做什么?”
楚照君的笑容单薄的如同天边一抹浮云,仍旧带着那种疏离的戒备,“沈姑娘这是哪里话。”
身后的顾雪盈一把拉住楚照君,亲亲热热笑道:“对啊,许久不见,还要问过沈姐姐安好。”
沈见月赧然地后退了几步,垂目苦笑道:“安好,一切安好。劳顾小姐费心了。”
顾雪盈不以为意的笑笑。倒是身后的林滟,始终保持着一种得体的笑意,她定不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能赶上来沧淼的机会,她恨沈思墨入骨,自然不把沈见月放在眼里,如今公然看她出丑,也不免有些凌厉的快意。
看着顾雪盈面上的笑容,楚照君心中却是无尽的寒凉。若是她与沈见月都会有这一步的话,那么与顾雪盈定然不会长久。原来自己这么些年,竟没有一个真正的知心之人呵。
顾雪盈探出了楚照君的几分不悦神情,悻悻地退了回去。
正当几人僵持不下之时,忽听得背后一把傲慢清冷的女声遥遥响起:“是谁在这里聒噪?!”
几人闻声望去,只见沈怡彤浩浩荡荡带着一堆人迤逦而来。她眼中缀着几分不屑,赏玩似的瞧着楚照君。
顾雪盈蓄足了满脸笑意,缓步上前,“想必这位就是沈大小姐了吧。”
沈怡彤看也不看她一眼,厌恶道:“你是何人?”
顾雪盈倒也不恼,上前恭敬行礼道:“在下凝骄顾雪盈,见过沈大小姐。”
沈怡彤略略打量她几眼,随即掩面笑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竟敢到我面前聒噪,真是讨厌!”她顺手唤过曦儿和浓儿,低声怒道:“我会记住你们的!”
眼看着几人渐行渐远,楚照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是我连累了你。咱们不该招惹她的。”
顾雪盈挽过楚照君的手,谦和一笑:“这是哪里话。我这种身份,被骂了就被骂了。而且……”她望了望沈怡彤远去的窈窕背影,“有些事,不是靠忍就可以解决的。”
夜已深,生性好奢的沧淼点上了数百盏宫灯。细看那盛烛的海灯笼,个个如珍珠一般,碗盆大小。一团团晕着清光的宫灯映在漆黑的暗夜之中,倒是把那天上的明月衬得黯淡了三分。
沈怡彤轻轻掩上了触手生冷的木窗,又随手拉下了沉重的帐帘,才觉得好了些。眼前不似起初那般恍得生疼了。
她只看了那灯火一眼,便转身进了内室。幼时总是贪看沧淼的宫灯,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娘亲只是笑,笑自己喜欢这些奢华的物件儿,与沧淼其它的仙子不同。
是啊,她本就不是能够担任女君的人选,又怎会清新脱俗?而这凡尘间的一点一滴,都是她万分贪恋依赖的事物。她明白,自己的任务是辅佐沈见月上位,为沧淼争得无限的荣光。当初热血满志立下的誓言,竟也会慢慢消散,直至无心。
她望着沈见月甜美单纯却不大安稳的睡颜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从哪里传出女子的娇笑声,一字一句都充分炫耀着自己才是的欢欣快乐。
“楚姐姐又输了,该罚该罚!”
“哎呀,看来我今天可要赢了!”
“还不是你们搞的鬼……”
这样年轻娇柔的声音缓缓侵入她的耳中,听得久了,也不觉长夜寂寞。可是那样明媚悦耳的声音,对她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与屈辱。
只觉心头伤痛。
对于那个楚照君,沈见月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人。她有着那么多的姐妹密友可以供她开心自在。
但沈见月,不能没有楚照君。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
是啊,也要怪自己太多情。起初沧淼只是说两人皆无父无母,一同生活可以彼此依赖。可谁不知道,这只是沧淼血淋淋的一个幌子,两人自幼在一起,为的,只是让她安心辅佐沈见月,让她一帆风顺地登上女君之位。可日子一久,就是再陌生无话的人,也会被时间轻轻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两人只见相互依靠的温情。
她们可以是姐妹,但不能是知己。绝不可以。
次日清早,是个极晴朗的好日子。似乎连沧淼的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都在为这漫天的欢愉而处处彰显着自己的美丽。
楚照君是赶着来的。彼时天色尚早,悠长深远的天空上染着几抹淡淡的柔肤粉,有熹微的晨光从云端间缓缓洒落,为整个沧淼晕了一层虾子色的霞光。
她环顾四周,并未见沈见月的身影,不觉心底暗暗诧异,转头去问林滟:“今日沈见月怎么没来,她一向都是最守时的呀。”
林滟一边麻利地准备好待会早课的书本,一边摇头道:“今日我听别的侍女说,一早上浓儿就给沈见月告了假。说是身体抱恙。”
楚照君听得此言,未免有些担心,连连问道:“她,她昨日不还好好的吗?是不是我太过于强势了?”
林滟示意楚照君噤声,一指她身后顾雪盈,让她不要再问。良久,林滟方才低声道:“姐姐有所不知,今天沈怡彤也告了假。”
楚照君皱眉,“她怎会……”
话语间,一名白衣女子已从门外翩然而进,缓步走到平日里仙君的座位上。凌厉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后,低声道:“今日仙君去了云玚阁。至于我……是奉仙君之命来照看你们的。今日的早课上自习。”说罢,执了一卷仙佛古籍自顾自坐下。那几名先前还生龙活虎的弟子顿时枯萎了下去,有些沮丧地瘫倒在了蒲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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