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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深深叩下一礼,李绥走出房间,便见父亲仍旧坐在那花架之下,旁边虽侍立着绘春,看起来却是那般孤单,寂寥。这些年来,相比于妻妾众多的太尉府,父亲的府邸也算的上是形单影只了。
世人皆知,父亲李章贵为陇西李氏之子,如今与杨崇渊大权在握,虽担着清河驸马之名,但母亲出世入观,二人早已与和离无异,如今母亲离开已九年,父亲即便不能再娶正室,娶上几房侧室,纳上几个姬妾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只有李绥知道,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纳娶。
在母亲眼前,父亲是无情之人。
在世人眼前,父亲却是痴情人。
“走罢。”
父亲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李绥点了点头,转而与绘春交付了几句,走了出去。
出了玉清观,钟磬之声仍旧悠远地盘旋着,拾级而下,李绥刚要在搀扶下走上马车,却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只见她稍稍将身子朝后退了几分,隔着车壁再看向马车后跟随的卫队。
“阿蛮”
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绥再扫过一眼,终是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直走出了许久,李绥仍旧靠在枕上,秀眉微蹙,忘却了在一旁侍奉的念奴和玉奴,那个身影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凝聚成一个人来。
御陵王,赵翌。
回到府中已是午间,李绥被服侍着用了饭,只小憩了一会儿。便被唤醒,为宫中的夜宴做准备。
在婢女的簇拥下沐浴梳妆,挽了垂练髻,点缀了小而精致的珠翠,再换上那条十八破的花间裙,更生华丽,眉间的那枚鹅黄花钿又添了几分少女娇媚。
正在李绥揽镜自照时,便听得念奴打帘走进来笑着行礼道:“县主,三郎君来了,正在屋外的竹林边儿等您。”
镜中的少女眸色微动,伸手理了理发边的那只珠花,随即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
如今方六月初,午间的日头却也有了几分热意,透过那一丛绿油油的竹林,被竹叶打落下斑驳的影子。
男子穿着竹青圆领窄袖云纹锦袍,负手立在竹林后,似是感应到了李绥渐近的脚步声,杨彻慨叹的声音自林中响起。
“原本觉得你我皆没变,可看到这竹枝上的划痕,才知道,我们竟是长高了不少。”
说罢,杨彻转过头来,与杨延温良和煦的笑不同,杨彻的笑更像是阳光,耀眼洒脱。
见过了城墙之上那个目光深邃,行事老练的洛阳王,此刻再看眼前的杨彻,李绥生出了几分隔世之感。
想起那场宫变,只怕杨彻前世至死都猜不到,她会利用自己儿子发丧入皇陵的时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玉玺和虎符随着梓宫送到远在边境的御陵王手中。
如今再回忆起杨彻气急败坏的模样,李绥不由牵起唇畔走了过去,随着杨彻方才的目光,只见他身侧的那株青幽竹枝上印着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那年她七岁,因为母亲的决然离开变得沉郁寡欢,不喜与人说话,整个府里除了父亲便是仆人,每日只有等到父亲下朝陪伴她时,才能暂时忘记失去母亲的悲伤。后来姑母怜惜她,便与父亲商议,将她接入了太尉府和几位兄长姊妹相处,总不至于孤单。
待到那年中秋之夜,宴上看到众人阖家共聚,唯有她,身边只有父亲一人,因而宴罢,她便悄悄回了院子将母亲曾穿过的衣裙挂在面前,小心地看着,小心地触摸着,好似那般就能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怀抱,独自缩在角落哭了许久。
如今他还记得,彼时不过比她大上几个月的杨彻悄悄跟来,轻轻地用丝绢替她擦了泪,对着她从未有过的认真道:“阿蛮,舅母虽不能陪着你,但你还有我们,我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说完那个小小的男孩拉着她跑到庭前,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身量在那竹枝上深深刻下了记号,转身道:“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你若不信,那我每年等到你的生辰都来这里作一个记号。”
男孩的话犹在耳畔,李绥摩挲着竹枝,第一道划痕尚且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今日新刻的,却已在她抬手踮脚才能碰触到的地方。
从许下承诺的那一天起,杨彻从未食言,后来杨彻笑言,若是他不再长高,年年岁岁下来,这枝绿竹只怕就要被他拦腰截断了。
然而笑语终究是笑语,等到杨延为帝她为后,远在洛阳私下豢养军队的杨彻与她图穷匕见之时,这个承诺便再未兑现。
那时为了帮助杨延坐稳帝位,她诛权臣,平后宫,原以为从此,便能辅佐杨延拓展疆土,成就大业。
未曾想她派往封地的细作与她密信,告知她远在洛阳的杨彻收揽人心,私藏胄甲,风头渐盛,自小的耳濡目染告诉她,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因而她计划趁杨延的万寿宴,诸王进京朝贺之机试探杨彻,一旦坐实那些罪名,便决意除掉杨彻。
可她却未曾想,杨延不知如何得知此事,不仅不喜她暗中在诸王身边安插细作,更是忌惮她对杨彻这个胞弟的杀机。
整整半月,杨延与杨彻同吃同住,不教杨彻离他半分,让她无从下手,最后于一日凌晨送杨彻偷偷逃离出宫。
饶是她知晓此事,派人一路追杀,追的杨彻狼狈东逃,却终是错失良机,放虎归山,让他回了洛阳。
最终事实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杨彻,的确有反心。
“原本我还不解,这花间裙跟破布裙般一条一条的,那些小娘子们穿起来也并没有那般好看,怎么就在长安时兴了这么久,今日看你穿,我才算知道,这跟宝剑配英雄是一个道理。”
听到杨彻的话,李绥轻轻一笑,下一刻,面前的人便将手伸出来,掌心摊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锦盒。
在杨彻的示意下,李绥打开那盒子,瞬间一个馥郁却并不腻人的香味传来,只见盒子中放着掌心大小的一块玉,色泽古朴醇厚,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上等玉那般惊人的外貌。
但却是散发着一股幽香,让人嗅之舒心。探在手中,有着少女吹弹可破的温凉肌肤之感。
“这玉具万物之灵气,自然之精华,佩戴它的人闻之能消除痛苦和忧伤,有着逢凶化吉的护身作用,以后你便将它贴身戴着,也算一个好兆头。”
李绥闻言抬头,触到了杨彻熠熠的笑眸,将手中的玉紧紧一捏,笑着道:“好。”
说罢便将玉递给了身后的玉奴,替她小心翼翼地戴上。
“听闻阿兄将阿耶给的两方端砚都送给了你,你倒说说,我这礼物与阿兄的比,谁的更好。”
看着眼前那双打趣的眸子,李绥唇边牵起笑,耍着赖道:“我若说二郎的好,将来你不给我送好东西了怎么办,可我若说你的好,只怕二郎也会如此,怎么算,我将来都会少好多的宝贝,所以依我看,多多益善才是最好。”
杨彻闻言眸底微动,转而化开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却是倏然伸手附在少女的额际,掌心摩挲间,故意弄乱了少女的发髻。
“你倒是贪财的紧。”
看着眼前如夏日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李绥至今也不曾明白,为何最终却会变成那般狼子野心之人。
这天下,这帝位,便真的那般诱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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