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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江燕离放了缰绳,漫无目的的任马在荒野之中跑跑停停,等回过神时,想找客栈歇息,但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最后只好找了一个破庙休息。
他行走江湖多年,因武功不高,向来小心惯了,找到破庙后,却不将马系在庙外,而是系在一里外的树林之中。他进入破庙后,找了一些干草,却不直接铺在地上,而是绕到破旧不堪的佛像后面,将那里的蜘蛛网扫掉,再将干草铺在佛像后面窄窄的过道处,这才合衣睡下。
到得后半夜,他睡得正香,忽然听到说话声,听声音竟是一男一女,江燕离睁开眼,发现墙壁上映着火光,原来那两人已经进入破庙,并且还在佛像前面生起火来。
只听那女人道:“你……你别跟着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为六哥守寡一辈子了。”语气颇为苦楚和彷徨。
那男人微笑道:“你若真不想见我,大可以拿剑杀了我,剑就在你的腰间,我保证,如果杀我的人是你,我一躲也不躲。”
那女人道:“你……你以为我真不敢吗?”声音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愤怒。
那男人柔声道:“晓芙,你以为我真不敢让你刺吗?”
只听一声轻响,江燕离看墙上倒影,那叫晓芙的女人果真抽出长剑,横在胸前,剑尖微微颤动,似乎很是犹豫,过了一会儿,忽然长剑向前一送,抵在那男人胸口。
那男人不闪不避,反而笑道:“很好,你这拿剑的右手稍一用力,今日这世上便少了我杨逍这样一号淫|贼,你仍然是清清白白的殷夫人,仍可以守着殷梨亭的衣冠冢过一辈子,给你纪家赚一座贞节牌坊,只要你舍得,如今我的性命就在你手中,你要拿走,还是要留下,我都无怨无悔。”
那女人听到“无怨无悔”四字,怔了一怔,忽然长剑“咣”的一声落在地上,她呜呜咽咽,掩面长泣起来。杨逍忙走到她身边,抱住她,亲吻她面颊,柔声道:“纪姑娘,纪晓芙姑娘,你可知这些年来在下想你想得有多苦吗?”
一晚上人影摇曳,待到天明,纪晓芙穿上衣裳,拿起剑来,正要离开破庙,忽然手被杨逍拉住,杨逍待她回头看自己,含笑道:“你从前就是多次趁我睡着的时候想要离开,每次都被我抓住,怎么这几年过去,仍是没有半点儿长进?”
纪晓芙双目垂泪道:“我……我总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早已经被家严许配给了殷六哥,如今他虽然死了,但婚事不是做不得数的。我在六哥埋骨的雪山前面,已经和宋师哥他们说过,我要为六哥守一辈子,何况……何况……”
杨逍笑道:“你我都这样了,你还要为殷梨亭守一辈子吗?婚约又算的了什么,你又不是诚心爱他,不然昨晚也不会和我一起……”
纪晓芙羞恼道:“别说了!昨晚是我一时意乱情迷,是我对不住六哥,你放开我,我……我不想再见你了。”
杨逍笑道:“不放,不放,你既然已经对不起他一次,再对不起他几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他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难道我会怕他吗?就算他活着,难道你会突然爱上他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和他有了婚约,这么多年都没成婚,不就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不愿意忘记我和他成婚吗?
你心里放不下我,我心里也放不下你,咱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从前我让你逃走一次,这次是绝不会放你走的。”说罢,将她拉进怀里,亲热一番,忽然把她打横抱起,两人很快就离开了破庙,只是杨逍一颗心落在怀中美人身上,纪晓芙的长剑却被遗落在了原地。
阳光已经透过屋顶的瓦缝照了进来,落在破庙的几根陈旧的木柱上,也落在倚靠着佛像的后背沉思的江燕离脸上。初春的寒风中,带着从远山传来的冰雪的清新,令人睡意消退。
江燕离虽然被这对男女吵得一夜没睡,但是他现在一点也不困,不仅不困,甚至还很精神抖擞。
王子腾曾经问过他:“你觉得怎样才能在官场上混出头来?”
江燕离当时回答的是:“当然得有真本事。”
王子腾摇摇头,笑了:“错了,你得有人脉,只要有人罩着你,你就算是个酒囊饭袋的废物,也照样能在官场混的风生水起。有些人天生会投胎,他们不必做什么,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得到了大部分人奋斗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而有些人虽然投胎不行,但是特别会经营自己的人脉。就像你现在是我的表妹夫,咱们如今已经成了一家人,我当然要提携你。
而有些人没有这样的姻亲关系,但是特别会做人。比如这个人,找我办了件事,事不大,他没找我,自己也是能办妥的,但是他偏偏来找我,并且就此送了我一万两银子,其实他找我办事就是个幌子,给我送钱才是真的,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我当然愿意提携他。
我不知道你们江湖的武人是怎么做事的,但是我今天要告诉你,你既然打算在官场上混,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少不了用银子做人情。你出手一定不能小气,不能丢了我们王家的脸,你放心,等日后有人找你来办事,也少不得要拿银子孝敬你的。”
江燕离当然也喜欢银子,可是比起银子,他更喜欢地位,他已经受够了当奴仆被人看不起的日子。
他还记得从小到大,江枫都对他很好。江枫从没把他当下人看待,而是把他当自己的兄弟看待。
他和江枫一样,从小听了一大堆行侠仗义的故事,后来他们两个第一次出门,想要效仿说书先生说的那些故事一样行侠仗义,可惜他们的武功不够,不仅没有行侠仗义成功,反而还成就了燕南天的英雄救美。
后来燕南天和江枫结伴同游,他是负责给他们打点食宿的,再后来燕南天和江枫结拜为兄弟,他是给他们倒酒点香,见证他们的友谊的。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心里也曾经燃烧着热血,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和燕南天结拜。
可惜他也知道,燕南天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在燕南天的心里,在所有江湖人的心里,江琴只是江枫的书童,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有血有肉的、会有梦想也会痛苦的真实的人。
他在背叛江枫的那一天,就发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看得起他,都佩服他。
因此他非常珍惜王子腾给他的这次机会,他也确实照着王子腾的教导,对于能帮助到他的人,该花银子的地方绝不手软,几番折腾下来,他确实认识了不少有用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他黑吃黑积攒下来的钱也快撑不住了。
他答应从前的同伙一起合作绑架贾珂,就是为了钱。可是现在,不仅他们策划的绑架早已经宣告失败,连他那些同伙也全都在这世上消失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次去西泥国的迎亲队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他在官场上还会有前途吗?
难道他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他从此就要认命了吗?
江燕离本来也快绝望了,但是现在,杨逍和纪晓芙告诉他,不,你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贾珂和江燕离几乎是一前一后回的京城。
贾珂借用军队开道,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京城,他回到京城的时候,丁春秋还有两口气,他的徒弟摩云子看起来却只有半口气了。
那天晚上,他找到当地驻军,向他们证明自己的身份后,当地长官就派遣斥候用最快的速度回京城报信。
因此贾珂回到京城之前,皇帝就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他刚一进城,就被守候的侍卫领进宫去,带到御书房离。
皇帝见到他极是欢喜,将他叫到近前,看他几眼,想到自小宠爱的谢麟如今却回不来了,神色不由一黯,又微微笑道:“你还活着,朕心里实在高兴,西泥国的人做事不清楚,只说你们进西泥国的前一天晚上是被一帮穿着斗篷的灵鹫宫的弟子围攻。
后来在兴州城,又疑似是灵鹫宫的人来杀你们,还放了火,将其他人都杀死了,听说他们皇帝不久还遇刺,就是那个灵鹫宫的主人,自称‘天山童姥’的人来刺杀的他,这些事是真是假?你当晚是怎么逃出来的?”
贾珂道:“回皇上,这些都是假的,其实那晚那些穿斗篷的人虽然是天山童姥的手下,但他们却是受人挑唆做下这件事,意图把这件事嫁祸在童姥身上。”
皇帝道:“朕就说呢,哪有人做下这种事,还敢这么张扬的穿着自己门派的衣服,生怕旁人不知道是谁做的的道理。”
贾珂道:“皇上圣明,当时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些穿着斗篷的人离开后,我们就分成了好几队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了那片山林,微臣没有跟着谢麟他们的大部队走,因为当时西泥国来了一帮江湖人,就是冲着微臣来的。微臣害怕被他们捉住,因此一直不敢现身,只是给谢麟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去做什么了。”
皇帝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珂道:“是……是那柴玉关。”
皇帝脸色微变,道:“朕知道了,他放出那传言,所以那些江湖人都冲着你去,想从你口中问出王云梦的下落。”
贾珂苦笑道:“正是这样,先前皇上和皇后娘娘都问过微臣这件事,但是微臣真不知道,他们也不想想,如果微臣知道这件事,早就先禀告皇上您好立功了,哪还用等到今天。”
皇帝道:“那你当时不在别馆,也不知道内情了?”
贾珂道:“微臣当日虽然不在别馆,但是却捉住了当日在别馆杀人,并且放火烧了别馆的凶手。”
皇帝颇为惊讶的看了贾珂几眼,似是不敢置信他竟然能做到这些事,然后脸色郑重道:“快带上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
一会儿侍卫将丁春秋和摩云子抬上来,皇帝见他二人形容憔悴,已看不出先前的模样,不由问道:“这两人是谁?”
贾珂道:“回陛下,这两人一个叫丁春秋,十几年前跑到西域的星宿海建了个门派叫星宿派,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星宿老仙’。旁边这个是他的二徒弟摩云子。但星宿老仙’只是丁春秋明面上的身份,其实他还有个身份,他是西泥国皇太妃的师侄,还是她从前的情人。”
皇帝惊讶道:“皇太妃?那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贾珂道:“因为现在传是凶手的那位天山童姥其实是西泥国皇太妃的师姐。天山童姥练了一门功夫,虽然可以返老还童,容颜不改,但是有一个缺陷,就是她练的太早,身形就一直无法长大,到她二十六岁之时,本来可以恢复正常人的身高,这位皇太妃因为嫉妒自己师兄和师姐要好,就在背后吓了她一下,害她走火入魔,终生身形都如女童一般,再无法长高。
之后那位师兄抛弃童姥,和皇太妃在一起。后来皇太妃又找了许多情人,其中就有这个丁春秋,她厌烦这些情人以后,就将那些人都杀死,只留下丁春秋一人的性命,然后改嫁去西泥国,后来西泥国先帝驾崩,她升为太妃,一日被童姥拿刀在她脸上画了个井字,自此毁了容。
她二人一直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只是皇太妃武功不敌童姥,童姥又因为皇太妃的权势,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这次咱们卫国和西泥国联姻,正好给了皇太妃一个机会,她写信给丁春秋,让他去联系童姥那些手下,布下了这个局。
因为她知道,一旦咱们卫国这么多人都死在西泥国中,并且大伙都认为杀人的凶手是天山童姥,那卫国和西泥国一定会一起对灵鹫宫发兵,到时候她就可以做收渔翁之利,轻松除掉童姥了。”
皇帝默默听完,缓缓道:“这些事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真凭实据?你要知道,你这话一旦传出去,会引发多大的风波。如果你没有证据,到时候西泥国要求朕把你交出去,任由他们发落,朕都没法说什么。”
贾珂道:“这些事怎会是微臣自己空想的,正是丁春秋和摩云子自己交代的。”说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上举,交给皇帝,道:“皇上,这封信正是皇太妃当时写给丁春秋,让他帮自己去联络天山童姥手下七十二洞主,三十六岛主的信。
是微臣制服丁春秋后,从他怀里搜出来的,想是他仍对皇太妃念念不忘,因此她的书信也仍然整日贴身带着。微臣手里虽没有皇太妃的笔迹,但微臣想,西泥国的皇帝一定见过皇太妃的字。”
皇帝展开信,见信上语句缠绵,语气亲切,显然写信的人和收信的人关系十分亲近。他仔细一读,发现信上不仅将如何拉拢那些童姥的手下,在什么地方设下伏击,如何将聘礼送去缥缈峰上,为何要在第一次伏击的时候留下活口,等他们到兴州城是何时再动手云云的计划写的十分详尽,甚至将那七十二洞主和三十六岛主每个人住在哪里,姓甚名谁,练的什么武功这些事都详详细细的写了下来。
他甚至根本不用问贾珂,只看这封信就能知道迎亲队伍这一路上究竟遇见了什么事,只要这封信是真的。
皇帝神色凝重的看信许久,思量着这件事之后,卫国和西泥国的关系该朝哪个方向发展。过了半晌,皇帝看向贾珂,微微一笑,道:“你辛苦这么多天了,回家好好歇一歇吧。朕今天给你放个假,等明天再来见朕。”
贾珂道:“多谢陛下,只是微臣还有件事要禀告。”
皇帝见他神色凝重,点头道:“你说。”
贾珂道:“丁春秋武功高强,微臣绝不是他的对手。并且兴州城还有很多人等着绑架微臣,微臣自己一个人尚且无力出城,何况微臣还要带着他们两个无法动弹的人一起出城,这件事实在难于登天。微臣今天能带着他们两个人证活着回到京城,天山童姥帮了微臣许多。”
贾珂深知童姥在这件事上起的作用实在没法瞒住旁人,只要皇帝审问丁春秋,丁春秋就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皇帝。如果这件事由丁春秋说出来,反倒显得他蓄意隐瞒,没准皇帝还会觉得他和童姥是串通起来意图陷害李秋水,倒不如现在就自己说出来。
皇帝沉吟道:“她帮的你?那这封信会不会是她伪造的?她怎么认出你的?”
贾珂道:“因为她是微臣托朋友找来的。”
皇帝道:“怎么?你一开始就知道凶手不是她?”
贾珂道:“是,我们进西泥国的前一天晚上,被那帮人伏击后,那天夜里我和我的侍女躲在树洞里,没有急着下山,因此正好看见那帮穿着灵鹫宫的斗篷的人又回来将咱们的聘礼搬走,其中一个人十分贪财,想留一些在自己手里,还被另一个人骂了。
那个人说他们要把这些东西搬上灵鹫宫,如果他留了一些在自己手里,到时候咱们卫国拿着聘礼单子一一对照,发现少了东西,不就会怀疑这些东西是经过别人的手运来缥缈峰的,那他们的计划一定就会败露了。
当时臣听完他们的话,就知道童姥一定是被冤枉的,因此拜托了朋友前往天山联系童姥。臣也知道,童姥一插手,会使这些证据看起来不是那么可信,但是臣也实在没办法了,若不是她,臣只怕现在还被困在兴州城里,而咱们那么多死去的兄弟都要白白冤死了。”
皇帝点了点头,道:“朕虽然没有亲去兴州城,但也能想象到城中有多么危险,你做的是对的,其余的事,交给朕就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天山童姥说的话是真是假,这件事实在不该也让你来负责。”又说了几句话,便让贾珂退下。
贾珂回到荣国府之前,荣国府已经得了消息,早早安排好下人在门口候着迎接。
先前迎亲队伍的死讯传回京城,京城中众人都以为迎亲队伍中所有人都死了,荣国府自然也当贾珂死了,与他关系好的人如贾之春、贾珠都哭了好几场,贾元春接到消息后,也跟着众人哭过一次。如今知道贾珂不仅没死,并且还平安的回来了,众人自是欢喜。
贾珂回家,还没来得及和大伙说话,先是太监带着圣旨过来,皇帝在圣旨中将他表扬一番,将他这从六品的赞善升了一级,变为六品,又赏下珊瑚盆栽、玉如意之类东西。接着李湛的太监过来,传达李湛的歉疚和挂念之意,又送来一些古玩玉器。贾珂谢过恩后,还没坐下,他迎亲队伍中的同僚的家人们纷纷上门,打听路上发生的事,确认自己家人是否身亡。
他一一应付完了,又看见金九龄走进门来,笑道:“金捕头可也是来看看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金九龄笑道:“金某这次过来,一是来看望公子你的,二是受人之托,来转达一句话的。”
贾珂道:“受什么人之托?”
金九龄道:“前几天贾公子还没回京的时候,金某收到了这月的解药,那送解药的人头一回开口,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
贾珂眨眨眼,心怦怦直跳,面上十分平静的问道:“什么话?”
金九龄道:“收到了。”
贾珂等了半晌,见金九龄都开始喝茶了,才难以置信道:“就这一句?”
金九龄不紧不慢的咽下茶水,方道:“就这一句。”
贾珂忽然觉得,有一团很湿很冷、又厚又重的雾气如同衣服一般盖在他的身上,他人已经在冷雾中,再也无法挣脱,他温暖的身体,他火热的心脏,都在这雾中冷下来,然后开始不断下坠。
他忽然笑起来。
自嘲的笑。笑自己自作多情。他微笑着点头,再点头,然后又笑起来。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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