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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明光殿侧门,沿着朱廊走了小两刻,便到了紫宸殿。
丝竹鼓乐和鼎沸人声渐渐远去,金琉璃檐角飞翘,朱红色的廊柱一根接着一根,宫人福身无声,守门太监垂首寂立。
紫宸宫很安静。
和方才的明光殿仿佛两个世界。
萧迟在御书房殿门前静静立了片刻,举步迈了进去。
殿内也很安静,一股薄荷油的味道和很淡的辛涩汤药味混合在一起,只见垂首侍立在柱侧和墙根的太监宫女,御案后没有人。
张太监低声说:“陛下有些头疼,正在东稍间歇着。”
萧迟点点头,往东稍间去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他常出常入紫宸殿,这御书房布局和摆设是熟得不能更熟。
穿过明黄色的垂地帐幔,绕过九龙戏珠黄檀座屏风,便入到东稍间。
东稍间不大,皇帝正在平时坐的罗汉榻上,炕几撤了,他正躺着,身上红绫锦被盖到胸口,闭着目,额头束了一掌宽的淡黄抹额,薄荷油味道更浓郁了。
“父皇。”
萧迟轻唤一声,皇帝便睁开了眼,“迟儿来了?”
他招手,一动要起身,张太监和萧迟快步上前扶他,萧迟又抽了引枕过来,垫在皇帝的后背让他靠坐着。
“父皇可好些了?”
小太监端来墩子放在床头,萧迟替皇帝掖了掖被子,才坐下,问。
皇帝龙体不适,皇子们自然得赶来探侯,不过昨日皇帝头疼得厉害,谁也没见让回去了。
“老毛病了,朕无事。”
皇帝笑了笑,安慰道。
“那就好,父皇当好生休养才是,勿教儿臣担忧。”
“好,好好,听迟儿的。”
“父皇可用了药?……还不端来?父皇,儿臣伺候您服药。”
“其实歇歇就无事了,……好好,父皇也没说不吃。”
……
明黄帷幕低垂,轻微调羹碰撞瓷碗的声音,用罢药后,皇帝握着萧迟的手继续说话。
轻声细语,徐徐轻缓,一如往日的父慈子孝。
“迟儿啊。”
和平时聊天时一样,皇帝问他:“这阵子是怎么了?为什么就对太子穷追猛打呢?”
他拍了拍萧迟的手,叹:“父皇年纪大了,折腾着累啊!”
“父皇才不老。”
萧迟不同意:“父皇春秋鼎盛,才正壮年呢!”
皇帝笑了:“都要五十了,五十而知天命,还不老啊?”
“不老,我说不老就不老。”
“好,那就不老。”
父子笑说几句,萧迟才回答刚才皇帝的问题,“太子他德不配位啊。”
“您看看,前有杨睢,后有朱伯谦,还纵门人侵占民田替斩死囚,如此种种,还有许多,他简直坠我萧氏先祖威名!”
萧迟说起这些事,语气和神态和方才一个样,仿佛就是父子间的闲谈一样,议论的也并不是太子。
端着茶盏过来的张太监后脊都绷紧了,小心翼翼低头继续捧着茶盘上前。
萧迟侧身接过茶盏,“父皇。”将热茶递上前。
皇帝沉默接过茶盏,刮了两下碗盖,“太子是庸常了些,管束门人也不力,只大体也还算过得去。”
低头试了试温度,尚可,他喝了半盏茶,将茶盏搁在榻上的小几上。
轻轻的“咯”一声,皇帝抬头看萧迟:“迟儿,你想当太子吗?”
轻声地问,语调神态和刚才也是一样的。
“太子?”
萧迟想了想:“我不知道,这个我真没想过。”
侧头望了望窗外,半下午的时分,厚厚的云层流动,缝隙中洒下一缕阳光,有点点刺眼。
他侧回头,看皇帝:“不过我长大了,我不想像旧时一样有心无力了,我也不想再被人随意摆布了。”
天光从半敞的槛窗投进来,投在萧迟的脸上,皇帝静静看着他。
这个儿子眉目轮廓和从前是一样的,但神态不知不觉变了,往昔那个桀骜不驯的模样经早已模糊,记不清了。
他肩膀宽了,人稳重了,坐在他的榻前,很认真地告诉自己,他长大了。
“是啊,你长大了。”
静静看了萧迟许久,有风吹拂窗扇“咯嘚”一声,皇帝点点头,仰在引枕上片刻,对萧迟说:“好了,父皇坐久了有些累,你先回去吧。”
萧迟起身,扶皇帝躺下,掖了掖被角:“父皇好好休息,早日把病养好了才是。”
“父皇,儿臣回去了。”
“去吧。”
厚厚的猩猩绒地毡吸附了脚步声,衣料摩挲声渐去,三皇子离开了东稍间。
很寂。
良久,张太监才小心抬头,往罗汉榻窥了一眼。
皇帝闭目躺着,安静无声,神态和之前也并不二样,但总感觉异常压抑,且无端端,他有种皇帝一下子老了不少的错觉。
张太监小心低下头,不敢再看。
……
萧迟缓步离开。
步伐不疾不徐,和进去时一样,宫人太监无声福身问安,也与先头并无二致。
但他知道,在踏出殿门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回不去了。
立在紫宸殿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秋风猎猎,鼓荡他的袍袖衣摆,他抬头,看天际阴云急剧流动。
他挺直脊梁站着。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话出口时,他心中是有快意的。
往昔的种种郁愤无力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但快意过后,他发现自己并不高兴。
他不后悔,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事情真正发生以后,不可抑制地,他的情绪低落了下来。
突然很想见段贵妃。
他的母亲。
萧迟一步一步下了陛阶,他没有回明光殿,而是直接去了含庆门,命牵马来,直接翻身而上,一扬鞭疾冲而出。
他穿过东城门,一路快马不停,在酉初抵达洛山行宫。
在妙法观的山脚下勒停快马,他喘息着,仰首看着这座坐落在山麓湖边的宫殿式观宇。
他甩了马缰,快步而上。
“母妃呢?”
宫婢们讶异,忙忙迎上来,萧迟随意点头,一边沿着廊道往二进殿行去,一边问道。
他步伐迈得很大,走得比平时急很多。
谁知一绕过石屏,迎面的却是两扇紧紧闭合的朱红门扇,二进殿关了。
他一愣,站住。
老宫婢惊讶迎上来,有几分讶异地说:“三殿下,您忘了,今儿是大殿下的忌日。”
这个大殿下,并不是指萧遇。
段贵妃曾与昭明太子育有一子,太子薨逝后,后来这个孩子也病夭了。
八月十五是忌日,每年这个时候,段贵妃总是闭门跪经一旬为其积阴福。
萧迟还真是忘了。
他还没出生这异父兄长就没了,又打小不和贵妃住一块,知道是知道,但印象并不深。
“娘娘初十就闭门了,殿下这是有什么急事吗?婢子叫人开门通禀……”
“不用了。”
有些意兴阑珊。
方才的急切期待忽就消沉下来了,心下索然,萧迟沉默片刻,“不用了,我无急事。”他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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