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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随兰波的话语坐正,向外张望。曾经是首都地标之一的市政厅还在重建,能看到的只有广场和建筑工地围栏。
兰波减缓车速,介绍说:“圣诞节时广场上会举办集市,卖烤栗子、黄油蘑菇还有各种圣诞姜饼的摊贩很多。在夜里亮灯之后,集市尤其有节日气氛。”
弥雅静静指出:“离圣诞节还有大半年。”
“今年会是你成年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你可以期待一下。”
她闻言只是又一笑。相较之前对兰波露骨的敌意,这笑容相对宽容友好。她没有直接否定在外度过圣诞节的可能,因而避免再次与兰波争执起来。但也仅此而已。
兰波将她的态度看在眼里,目光一凝,最后默然不语。
少女堤是一排建在水边的商店和咖啡馆,以形态优美的回廊著称,奇迹般地从轰炸中逃过一劫。如今这里是重建中的首都最繁荣的商业区。
兰波在路边停靠,但弥雅没有下车的意思:“人太多了。”
不给他劝说的机会,她又主动提出:“我忽然记起来,其实有一个我想去的地方。”
兰波眼睛亮了一点:“你说。”
“帝国广场。”
她看到青年的眼眸里腾起遮住光点的暗潮。
想了想,她纠正自己:“现在那里改名叫联邦广场了?”
兰波没立刻答应。
她挑衅似地问:“不能去那里?”
兰波看着侧视镜汇入车流,温和地答道:“当然可以。”
沿着主街向北,大约五个街区之外便是曾经的帝国广场。俯瞰广场的宏伟建筑群摄人心魄,外立面上的雕刻与人像见证了这片土地的数百年历史:最初是王国时代的宫殿,后来是帝国货真价实的大脑和心脏,如今则在迅速重建之后成为新联邦议院的所在地。
这座政治中枢面前的宽阔广场见证过不止一次浩大的集会和阅兵仪式,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符号。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影像资料中泰半包含以相似角度、相同顺序出现的一系列镜头:先是从上方鸟瞰帝国广场,而后拉近,聚焦到广场中央首领雕像,而后再次拉远,镜头略微向上抬,仰拍比肉眼看更为壮观的建筑物。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阖上车门,弥雅隔着宽马路眺望广场。她向兰波笑了笑,提前为他开释可能有的疑惑:“我从没被选上参加这里的少年军检阅仪式,一次都没有过。”
兰波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又或者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她哂然:“广场上好像没普通人。”
只有鸽子和穿藏蓝制服的警卫。
“现在这附近的警备等级还是很高,所以只能在马路这边远看。”
弥雅恍然点头,看上去并不遗憾。
她确实没什么遗憾。提出来这里也是心血来潮。
在莱辛改造营的最初半年,那时里面的学员还都来自精英部队。不止一次,有人突然说起在帝国广场上接受首领检阅的事。房间里的气氛就会突然变化。好像有个泡泡胀开撑满四壁,随后在所有人眼前炸裂。有的人看到理想幻灭,有的人看到邪恶倾溃。
那样的时刻,弥雅总感觉自己在那个泡泡外面。
她不会因为这个地名而心潮澎湃,或是感到懊悔难耐。
“但首领的雕像真的已经不见了。”弥雅自言自语。
可能战争结束对她来说也是类似的东西。
理所当然地接受它存在,它竖起倒下、开始结束,在她的人生里掀起余波与震荡,但又都与她没有直接关联。
“那座雕像被拉倒在地的时候,我在场。”兰波突然开口,像在回应她的感慨,又似乎并非如此,“我就站在马路的这一侧远远看着。”
“市民在他的脖子上套绳索,像行绞刑,然后就那么扯着往后往下拉,直至雕像面朝下轰然倒地。欢呼声和口哨声震耳欲聋。”
议会高高的铁门开启,驶出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像幽灵,优雅而无声地穿过广场往前方地环形路前进,一路惊起鸽群扑扇的羽翼。
帝国首领雕像落地时也许有同样起飞的尘埃。
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兰波的话语中有藏着锋锐的嘲意。那是一种谈论起故人般的怀念,即便对方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回忆:“而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我能够寄托仇恨的最后一个确凿无疑的对象也消失了。”
“最后一个?”
“对,杀死安东尼娅的国家机器在那一刻彻底瓦解了。”
犹豫了一下,弥雅还是决定问出来。也许下面的话会彻底破坏今天他们之间还算良好的气氛,但她没法放过机会解开兰波身上的谜团。兰波看上去越自持成熟,她就越想知道兰波平静的表面下究竟藏了什么。他的神秘让她坐立不安,又心痒难耐。
“我之前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说你的恨意无处安放?就算是别无选择,过错还是过错,事实就是事实。”不知道想到什么,弥雅尖刻地微笑起来。
为了防止有过路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要找一个人继续恨应该很容易,至少比原谅容易。比如少年军的总指导员,比如想出那个袭击计划的人,或者说随便哪个少年军精英队员,像我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反而会让你空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原谅所有人不可。”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觉得怨恨是不对的,它不能让安东尼娅复生,也无法支撑我前进,只会不断内耗,”他艰难地停顿良久,“可能是我太软弱了,无法再承受仇恨,只能原谅。”
福至心灵,以防万一,弥雅随口追问:
“那么,你原谅自己了么?”
兰波的瞳仁骤然收缩。
她这个简单直白的问题让什么东西碎得非常彻底,比齑粉更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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