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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二十四年腊月,因为弘农杨家的到访,十四郎与月南华临时更改了计划,不仅没去月氏国,反倒四处奔走,越发地忙。

江湖之上,明教教众四处散布山河璧的消息。就连神龙山的身份也用上了!十四郎正式报出江湖隐门神龙山弟子的名头,去各门派递信。

神龙山大弟子齐玉衡投了中宫嫡子大皇子门下,贵为王府属官司马。只待大皇子封号下来,齐玉衡便也水涨船高,正式掌兵。

二弟子霍无骨则因自幼与许鹏飞为邻,自行入了十二皇子麾下,暂居参军一职,掌仪卫陪从,兼知鞍马。

十四郎与程怀憬做了知州幕僚,出身极低,又不曾择亲王皇子,几次三番被金道人斥为“不思进取”。十四郎性子疏淡,又不擅言辞,从不曾与程怀憬提过此节。倒是月南华为其愤愤不平,特地来信,说是待来日去了长安城,务必要将齐玉衡与霍无骨收拾一顿。

在信的最末尾,又补了句,自今年起不羡山的桃花醉亦不再赠予神龙山。用月南华的话说就是,“他既与龙十四耍威风,本城主便须让他威风扫地”!

程怀憬收到信后,又好气又好笑。神龙山有百年不曾入仕,也不知这番是为了什么缘故,居然开始择明君了。

他本想将这事儿当作个笑话说与秦肃,不料意外迭起,长安城内风暴次第席卷至淮地。

腊月初十,驿站快马奔驰,有人送来一幅墨蓝色底斜插花枝的卷轴。

在这飞鸟都进不来的淮地,为何单单一幅卷轴能飞入知州府衙?难道又是某士族高门递来的密信?

程怀憬于堂前垂眸,指尖轻触,花枝入手玉润。再轻轻一揭,枝节处有铰链叮叮细响,卷轴赫然一寸寸地徐徐展开。内里是李仙尘一手绝世无双的梅花篆,以及机关后头藏着的金枝白莲。

竟然是……当年在长安渭水边曲水流觞时,与那片浮起玉觥的描金荷叶托配对儿的,金枝白莲。

花枝做的宛然逼真,乍一看,世人都以为是真。

程怀憬心内咯噔一下,抬起头,递信的阿虎摸着脑袋满脸茫然地看他。

“大人,阿虎这信送错了?”

“不曾错。”程怀憬垂着眼。春葱般的指尖轻抚卷轴,眼风落于梅花篆字,却似叫案头的热蜡黏住了一般,半晌动不得。

距上次见到这人,已是一年半了。离开长安前,他与李仙尘已经算是撕破脸皮,他原本以为,这人再不会来寻他。谁料想,打开卷轴,梅花篆体书写的旧事扑面而来。

开口第一句,便是与他诉及相思。说的是,去年此日为兄与五郎曾一道入魁星苑,在那秋闱号舍内五郎曾展颜轻笑。又道,在未央宫中五郎曾慨然而歌,唱了一曲《夜未央》。

字字句句,皆是京华旧影。这话语分明是缠绵入骨!

程怀憬皱眉。

再翻过卷轴觑那花枝,宛然皎白,却是对儿并蒂莲。——不曾有朝事,诉的都是私情。

程怀憬立即将卷轴掷入竹筒。“拿去烧了!”

阿虎越发迷惘地望着他。“大人,这金叶子与白玉莲花须烧不得!”

“那就拆了,一片片儿地卖!”程怀憬以手扶额,叹了一声。“总之,务必不要让王爷晓得!”

**

腊月十五。

淮地知州府衙内,仆童民壮们倾巢而出,只剩下程怀憬带着宿桓、洪俊与一帮衙役。今年大丰收,百姓们都载歌载舞。就连阿虎都蹦蹦跳跳地去市集间凑热闹去了!

腊月将近时,就有人向程怀憬建议遵循旧日习俗,不仅要祭祖,还要祭祀拜神。程怀憬寻思着,左右是最后一遭儿了,索性办的热热闹闹。

于是乾元二十四年这场祭祀拜神举办的格外隆重。在月明之夜,于野外升起冉冉篝火,附近上千百姓都聚集于河渡口处。

程怀憬早早便到了。宿桓也一袭棉袍,笑呵呵地笼着个暖炉递给他。“郎君,仔细夜间风寒!”

程怀憬接过,捂在手中。他身上仍披着秦肃与他的那件墨色鹤氅,扬眉笑了一声。“今夜难得与民同乐!”

“是啊,过了这个年,”宿桓叹了一声,举目四望,眉目映在篝火明灭光影中。“我等便要回长安了!”

这原本便是提前了的。

弘农杨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追的十分急迫。燕王秦肃在淮地染上时疫后病重的消息,也已经八百里加急,报去长安。

待过了这个年,众人便得各奔东西。程怀憬心中不知为何多了些怅然,抬眸,看向篝火处正在大口喝酒大声笑闹的燕王府私兵,久久沉吟不语。

又候了一炷香,转头,秦肃却还没来。

“郎君可是在等王爷?”宿桓笑笑。“王爷刚接手都护府那头事务,恐怕会晚些时候。”

华少游已经病故,日前秦肃亲自入府,替他操办了后事。果然便如秦肃那日负气放下的狠话,都护府挂白,燕王府吊唁。

秦肃与带来的一帮暗卫幕僚,在都护府热热闹闹地操办了场丧事。华少游的两个庶子披麻戴孝,又摔盆走在棺材前头。待一切事了,那位庶次子便暂代府内杂事。五州十府,但凡有重大事项,都须先报知与秦肃裁夺。

淮地这座城池算是稳稳地夺下了!连带着,这附近的五州十府,如今都算归了“燕”。

程怀憬抬脚往篝火深处走去,一边漫然笑道:“今夜这般热闹,可惜阿四竟然不在!”

“十四先生与月先生,想必眼下也正伴在一处呢!”宿桓哈哈大笑。“那两人历来形影不离,年关了,必定在哪处寻了安乐窝销魂,早就乐不思蜀了!也难为郎君还念着他们。”

这话说的,十分露骨了!

程怀憬微愣,随即勾唇一笑。“宿先生这年余,也变得相当多!”

“还是郎君调教的好!”

宿桓大笑,突然眼角余光觑见一坛杜康酒泼洒了大半,溅入篝火内,噗嗤连声。烈酒喷洒在篝火堆中,那火熊熊地燃烧起丈余高。周围一片妇孺尖叫,又有燕王府私兵大笑着拿兵戈去戳。直撩得火星子四处飞洒。

宿桓撸袖,将棉袍往腰间一掖,愤愤然地道:“上好的杜康酒!没得叫他们糟蹋了!”

他急着赶去抢残酒,便对程怀憬道:“郎君,你且缓缓地行,某先过去!酒者,天之美禄。”

顿了顿,又跺脚恨声道:“万万不可糟蹋了!”

“宿先生,快去救你的杜康!”程怀憬展颜。

**

到了月挂中天之时,程怀憬已微染醉意,燕王秦肃终于施施然地到了。

秦肃一来,便径直寻他,两人坐在一处。头挨头,肩蹭肩。桃花醉泼泼洒洒染了两人衣衫,混杂着龙涎与寒梅香,彼此眉目间也倘恍迷离起来。

秦肃箕踞而坐,仰脖又灌了一大口桃花醉。铁钳般的胳膊往怀里一收,将人又搂紧了些。

靠坐于他身侧的程怀憬早就醉了,桃夭面上半酡红,声音沙而甜。“王爷你今夜要宿于何处?”

鹰眸顿暗。

秦肃转过脸,哑声道:“你要孤宿于何处?”

“总之,不许去旁人的院子!”程怀憬抬臂勾住他,又吃吃地笑了几声。“旁人都不如我好!”

一瞬间,他又像是回到了前世莺歌燕舞的燕王府,被众男宠排挤,又被王傅冷松先生刻意打发去北院。原本撒娇撒痴的语气,突然转为幽怨。

“王爷你总是冷着人,再这样下去,我……我就再不等着你了!”

秦肃愣住,脑袋里一时嗡嗡的,不晓得程怀憬和他唱哪出。喉结滚了滚,又谨慎地凝视少年眼眸,眼对眼,仔仔细细地问他:“那先生要去何处?”

“去……去长安啊!”程怀憬望着秦肃琥珀色瞳仁内那个小小的自家,忍不住又抬眉笑起来。“我要去长安城,中个魁首,与外祖一般,也做个大司空!”

秦肃忙一把掩住他口唇,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又俯身凑到他耳旁,声音低的几近耳语。

“先生醉了!”

“不曾醉!”程怀憬垂着眼,红唇微勾,藏在秦肃粗糙掌心内轻轻笑了一声。“我就是,难得高兴!”

活了两辈子,他从未有此机会,能到得这旷野之下,听这满耳朵的欢歌笑语,与燕王府私兵将士们杂居于一处。前世他总是千般小心,什么事儿都藏在心底,欢喜一个人不曾说,受了委屈也不曾说。

到得最后,想说,却已喉口叫人烧了炭。再说不得一个字了!

程怀憬一时像是醒着,一时又像仍在血水里泡着。满地的火苗簇簇燃烧,火星子一抖一抖的,亮起来的瞬间,他的眼眸也跟着动了动。

篝火下,淮地百姓们的歌声拉拉杂杂,也有男子当众唱起了求.欢的野风。燕王府将士们唱的则多是慷慨激昂的燕歌。

这许多歌调混在一起,程怀憬听久了,忍不住心头也有几分雀跃。他转头,自下而上斜斜地乜了秦肃一眼。

“王爷,我也想唱一支。”

“哦?”秦肃低下头,久久地凝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次。哑声道:“先生想唱什么?”“《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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