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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当真要去临漳吗?”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四日,辰末。燕王府参将捏着手里头的舆图,面露难色。

“王爷我,”秦肃回头,随后甩镫下马,立在官道上抬头看日光。“在去邺城拜祭的路上,亡故了。”

“啊?”

参将一脸茫然,大约觉得自己瞎了,也聋了。

秦肃神色淡淡,鹰眸在日头底下现出诡异的透明光泽。“记住,孤已经病故。将这消息快马报与长安宫中。”

“王、王爷……”参将顿了顿,鼓足勇气问道:“若是消息传到朝野,那些已经聚集到江南的能人异士们信以为真,又该如何?”

“所以说是报与宫中!”

秦肃手执马鞭,倏地以坚硬鞭梢敲打参将的脑袋。“江南那头,自有桃夭客。他们会编排另一套说法。”

“什么说法?”

参将很固执。他跟随燕王多年,与王爷一同在祁山的尸堆里摸爬滚打过,不惧怕王爷发怒。他更在意这套见了鬼的说辞,到底谁会信。

“你只管把消息放出去!”秦肃有点不耐烦,再次瞥了眼日头。绕在手指间的鞭子又抽打在参将脑袋。“孤要去办件事,你们谁也不许跟来!”

“王爷要去何处?”参将反而进了一步,直愣愣地问道:“王爷如今霸业将成,为何要孤身涉险?”

“孤有要紧事!”秦肃越发不耐烦,鹰眼一瞪,恶狠狠地训斥道:“消息放完后,你们继续快马加鞭赶去邺城。先前交代的那桩,尔等务必在邺城办好!”

“邺城皇陵只认王室子!”参将不依不饶。“末将就算领了人去,也没法打开先帝的棺木。”

“让你们去就去!”秦肃懒得再与他多说,再次翻身上马,手勒住缰绳,言词简略。

“到了邺城,去中街和平坊寻个姓黄的老丈。那是先帝贴身的黄门,他自会领你们入皇陵开棺取骨。不日会有桃夭客赴邺城,你们记着桃花暗号,汇合后,若是有甚变故,直接飞信报与长安程府。”

“王爷!”

参将见势不妙,小跑着想要去抢秦肃胯.下银雪马的缰绳,却被秦肃快了一步,双腿轻夹马腹,银雪就飞矢般蹿出去数百步。

“尔等速去!”

秦肃的声音从马背上遥遥传来,带有绝不回头的孤绝意味。

**

五月二十九日,未时。

往长安城去的一队骡马里头混杂了胡商牙贩,正慢吞吞地往城门口赶。城墙上巡视的兵卫两个捉对,不时往楼下投来审视的目光。

“今儿个怎地盘查这样严?”

骡马队里常跑货的车行有人轻声嘀咕了句。

“听说是圣主抱恙,长安城各处都加强了戒备。”另一队里头有认得的,朝这边熟人捣了捣胳膊肘。

队伍挨挨挤挤地,在城门口排成条长蛇。眼见着至少得候上两个时辰,才能轮到他们。

“老子受够了,从万年县就开始排队,这泡尿实在忍不得了!”

骡马队里一个虬髯大汉骂骂咧咧地扯开衣襟,作势就从车栏跳下,逆着人群往回走。

“燕老大,你去哪儿?”雇他来跑货的李记铺子管事儿的急了,连忙把文书往怀里一揣,扭头大声呵斥。“这节骨眼儿上,待会耽搁了进城,可没人等你!”

“不须等,老子去放水。”

燕老大头也不回。后头小伙计追上他,刚要扯他胳膊,冷不丁迎面撞见一双异常凶狠的琥珀色眸子。

车夫燕老大颌下满是乱糟糟的胡须,浓眉压眼,目光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李记小伙计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手指松开,结巴道:“燕、燕老大,管事儿的说不让走。”

燕老大俯身,逼近一步。

李记小伙计慌忙又往后退,差不多手脚并用,险些在地上爬。“您……您老,”顿了顿,想起管事儿给的每个月饭钱,闭了闭眼睛拼命拉人。“管事儿的不让你走!”

燕老大目光沉沉,沉默片刻,忽然又懒洋洋直起身子,大咧咧地松了松栓在腰间的破布带。“人有三急,老子要放水!”

完全不听劝。

燕老大这次拔脚就走,再不回头了。

**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内龙首渠。

燕老大从水底浮上来,嘴里衔着根空心草杆子,呸地吐掉,抖了抖胡须上的水珠。然后脱掉湿衣服,随手拧成条绳,坠上块石头,骨碌碌,连衣服带石头沉入水底。

他赤.条条站在长安城内,仰头看了眼高大城郭,抬手一撕,蓬乱虬髯便从脸颊拽下来。鹰眸浓眉,站在日头底下比应天寻常男子都高出大半个头,赫然正是燕王秦肃。

秦肃从江南出发,打发上百名亲卫去邺城皇陵取其父光帝的尸骸,在皇陵外与桃夭客汇合,查验光帝是否当真死于某种慢性毒。他自家再次金蝉脱壳,改道来到万年县,充作运货商贩。

从城门外,他离了车队,潜到龙首渠底,游水摸入长安城。

他做了这许多事,改头换面,不顾“重病垂危”只身赴长安,是因为十四郎匆匆离开江南王府时,神色异常慌乱。月南华派来的那批桃夭客瞒的铁箍桶似的,仿佛专为了训练兵卒而生的杀器。

没人肯告诉他,长安发生了什么变故。

所以他猜测,那变故必定与程怀憬有关。倘或是朝堂事,按照他先前与月南华的约定,月南华必定一早就与他说了。

……只能是他的卿卿、程怀憬出事了。

**

申末。

秦肃从长安暗探手内得到一套新衣裳,匆忙换装后潜入程怀憬居于长安的府邸。门前一对瓦当,弘农杨家仆从警惕地手按腰刀问他。“什么人?”

秦肃反手从怀内摸出块牌子,在递过去的时候假装闲闲地问了句。“听闻府上缺名医师,某曾幼学太医郭氏,不知可能入府一试?”

“什么郭氏彭氏,我呸!这个把月,府内也不知请了多少大夫,郎君还不是咱家十四先生治好的!”

看门的杨家仆啐了他一口,懒洋洋翻开名帖。“不过十四先生眼下也病了。你既然学医,进去替十四先生看看,要怎么补,开个方子就行。”

“是是,小的最擅长益寿延年术。”

乔装后的秦肃背着医药箱,笑的一脸诚恳。

好不容易混入府邸,穿过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遥遥地却见到程怀憬正与一个紫衣人把臂立于荷花池。凉亭前花香阵阵袭人,清风都醉人。

秦肃眼珠子都直了,眼巴巴地望着,恨不能三步并两步追入轩亭,然后……一巴掌推开那个碍眼的紫衣人。

紫衣人容貌异常秀美,微垂着眼,忽而靠近程怀憬,与他说了句什么。

程怀憬展眉,顿时笑得这夏风里都醺醺然。

秦肃一瞬间迈不开脚步,只觉得胯.下涨的慌。浑身热血上涌,跟走火入魔似的,涌入脑壳,随即又悉数下蹿。

他夹着腿,立在原处不动了。

“哎,怎么不走了?”

前头领路的杨家仆走出去五六步,听不见后头脚步声,回头见新请来的郎中垂涎着脸望向凉亭内新主子发痴,顿时沉脸,高声呵斥道:“呔!管好你的眼珠子!”

秦肃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仆是在训斥他。他实在是很久没被人骂过,居然又怔了怔,强忍着唇角偷笑,低头应道:“小的从没见过这般繁华地,主家见谅!”

这句话杨家仆爱听,扬起脸,趾高气扬地笑了笑。

秦肃低下头,恨得牙关咬的咯咯响。那个紫衣人,分明是他生平最不待见的光禄寺寺卿梅纶!梅纶那厮名声坏啊!但凡是个人,都能爬上梅大人的床榻。卿卿和那厮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秦肃心里头妒火中烧,脚下却还记得步子,数了数,一共有厢房十三间。通往卿卿所在的主卧,大约须从下人房翻过去,盏茶时分,约莫也就摸到了。

日头也太招摇了些!秦肃恨不能射下这日头,早些天黑。

“到了,十四先生病重,找了许多江湖术士大夫,都不见好。若是你能治好十四先生,我家郎君须重重有赏金。”

“是,小的尽力而为。”

秦肃低着头走入十四郎所在的厢房,扑鼻一股药汤味。

十四郎离开江南燕王府时,须还是生龙活虎,那日几乎冲入王府拔剑砍了他!质问他是否与宫中贵人嫔妃有私。

当日里,秦肃险些气笑了。如今宫中都是他叔父渌帝的妃子,他就算荤素不忌,也不至于摸到那群女人身上!

所以当日他傲然负手而立,一口否定。

然后十四郎就拔了剑。

秦肃一直不知晓十四郎听闻了什么,十四郎惯来不爱说话,再者月南华也不肯过问他与程怀憬的私情。这事儿,他一直就没搞明白!

正好,趁着今日一并问清楚。顺带看看十四郎为啥病重。

秦肃拿定了主意,撩开帐子,十四郎面色惨淡如金纸,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地闭眼躺着。脉搏搭上去,的确是弥留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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