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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公子是个很奇怪的人。

有时候他像是个顽皮的孩子,有时候又像是沉稳阴郁的成年人。

若是不熟悉的人,或许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任性,偏激,性情阴晴不定,不好相处。

但是萧愿却知道,他直来直去,甚至还有些稚拙。

他不会说谎。只要他心里隐瞒了什么,别人一眼就能发现。

他有时候会用焦躁和生气来掩饰,有时候干脆一走了之。

这人明明和萧意晚一点儿也不像,但是萧愿却有一种感觉,他就是萧意晚。

而今日,她终于确定,萧意晚就是黄泉公子。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最重要的是,萧意晚竟然将她留了字的旧香囊一直带着,还写了一首缠绵悱恻的闺怨诗在里头。

萧愿终究没有去追那一片衣角,她恍惚如梦中一样。

怕自己贸然前去,会惊碎了这一场好梦。

她心头甜的有些发慌,连夜间的梦里,也是满满的欢欣,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萧愿就出现在了萧意晚住的院子门口。

有些话,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身体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萧愿不由得失笑,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的深。

萧意晚爱花,殷家移了满庭杜鹃过来,那花又名杜宇花,相传乃是蜀王杜宇泣血所化。

殷红如血,艳丽非常。

她远远的看着,萧意晚站在杜鹃花下,同黄昏说着什么。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一笑起来,凌厉的眉眼都柔和不少,人显得温柔而亲切。

黄昏仰头望着他,少年的眼底都是欣喜和佩服。

他同黄昏聊的太专注,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萧愿。

“皇兄……”萧愿缓慢的走近他,低声叫了一声。

萧意晚一僵,几乎有些想要落荒而逃。

“怎……怎么了?”他微微板起脸,矜骄的问。

然而萧愿却知道,这是他紧张害羞的表现。

于是她更加向他靠近了一点儿,也不说话,只是笑。

萧意晚微微后退。

少女明媚如昭阳的面庞忽而靠近,那一双眸子里的神情有些复杂,萧意晚心神大乱,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

他本想一早就出门去,好避开这尴尬的见面,可是被黄昏堵着说了几句话,耽搁了时间。

他稍稍用眼角瞥了瞥萧愿。

萧愿张了张口,想要问他什么。

然而她犹豫再三,话却卡在了喉头。

这神情……

不妙啊!

萧意晚心头大骇,他似乎能感觉到萧愿要说什么要命的事情了。

下意识的,他就皱起了眉:“作什么?”

萧愿:“……”

这反应,怎么活像是被剥了衣衫的小媳妇一样。

她柔软着声音说:“我……我今天来,想问皇兄一件事。”

她并没有将话一次性说完,而是神情柔软的看着萧意晚,等他的反应。

萧意晚没有做声,他微侧过头,目光沉静的望了一眼满庭的杜鹃花。

那花如火如荼的开着,仿佛他心中汹涌的□□。

他的感情,太过深厚,也太过柔软,骤然将那层壳子剥开,还是以这样的残暴的方式剥开。

他觉得疼,觉得害怕。

他心太柔软了,没了冷淡疏离的保护壳,他会受伤。

所以他干脆死鸭子嘴硬……

沉默,再沉默……

萧愿忽然唤他:“皇兄?”

萧意晚波澜不惊,胸中却洪波涌起。他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不堪。

怎么会如此。

怎么会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痛……如此的……渴望。

萧愿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清朗的声音问道:“皇兄吃过早饭了吗?”

萧意晚:“……”

他心头一根弦崩的太紧,好半天没缓过气来,过了会儿才淡淡道:“没有,我并不觉得饿,正准备和黄昏一道儿出去办些事情,你自己吃东西吧。”

萧愿:“……”

他这是准备躲着自己?

萧意晚见萧愿神色有些失落,又不想她伤心,自己就先撑不住了。

他破罐子破摔的解释道:“我们准备去城隍庙帮忙。”

萧愿:“????城隍庙能干什么?”

黄昏道:“黄泉公子在城隍庙安顿了很多人。”

萧愿:“……”

这个时候她只消顺水推舟,问一句黄泉公子是不是你,那便真相大白了。

然而她忍住了,轻轻“哦”了一声。

萧意晚见萧愿也没有再逼迫他的意思,稍稍放松了些,他道:“城隍庙中安顿了一些孤儿和孕妇,我们过去看看。”

萧愿软软的点了点头:“好。”

萧意晚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嗯”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仿佛身后有恶犬在追着他一样。

萧愿:“……”

望着杜鹃丛里萧意晚清雅的背影,萧愿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在咸城江面上,在火海中的小船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在生死关头,黄昏说他还有一个遗憾,没有见到黄泉公子的真容。

萧意晚曾经问她可有什么遗憾,她说自己有他这样的皇兄,一生欢欣,并没有什么遗憾留在人间。

那个时候,萧意晚望着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萧愿,我其实……一直……”

一直什么?

那时候她心中压抑着无限的情意,又暖又疼,并没有看出萧意晚的异样。

她只觉得那日的萧意晚似乎心神动荡,好看。

十分好看。

好看的让她心驰神摇,几乎不敢看他。

现在细细想来,她那日为何会有那种感觉,那是因为萧意晚当时心中大痛,生了悲意。

险些将那深藏的爱意说出口。

他动了凡心,目光不再平静如水。

那目光里,那明亮如镜的目光里,含了爱欲,心痛,悲伤。

萧愿立在原地,将头轻轻抵在门框上,手指扣着一枝杜鹃花。

心头爱意汹涌。

怎么会这么蠢!

怎么会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

她终究不再迟疑,大步朝着门外奔了出去。

“皇兄!”她追到门口,叫了一声。

正在登车的萧意晚猛回头,面沉如水,目光并没有瞧向她,而是欲盖弥彰的望着远处。

他冷淡的问:“怎么了?”

活脱脱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

这不就是摘了面具的黄泉公子么!一心虚就这副样子,实在是……

可爱,想……

萧愿忍着笑,柔声道:“我也不饿,不吃早饭了,同你一道儿去。”

萧意晚这会儿见了她就怕,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套了一辆马车,坐不下三个人。”

萧愿失笑:“挤一挤也可以。”

萧意晚面无表情:“挤了会热!”

萧愿:“……”

黄昏道:“那你们坐吧,我去西街吃糖糕去!一会儿我再过去,我饿了!”

萧意晚:“……”

黄昏这孩子简直就是他的债主!

他没办法,只能同萧愿一道儿上了马车。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坐在马车里,睁着眼睛望着道旁的风景,却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假设,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想了萧愿很久,也念了萧愿很久,事到临头,他又是懊丧又是心悸,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五味陈杂,酸涩苦甜皆有之。

他暗劝自己从容,却终是脸颊烧烫。

那层纸撕破了,他便不再是从前的萧意晚。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爱、欲,情义,实在是毒药一般的存在,碰一下,便成燎原之势,不可回头。

他下意识的脸便板的刀子都砍不进去。

萧愿坐在马车里,就悄悄的看他,越看越觉得好玩……

觉得他可爱,想亲,想抱。

想拥着他,想搂着他。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走了大半个时辰,道路便不好行马车了,两人将马匹系在道旁的大树下,留下殷家跟随的车夫护卫守着。

车夫护卫本就不愿意去城隍庙做苦力,正好躲着在这里看马赌钱。

萧意晚和萧愿迎着晨光,缓缓的走着,脚下是新长出的野草。

安定的气候很好,雨水充足,草木茂盛,不像是京城那般干冷缺水。

冬天一过,天气稍稍暖和,去岁枯了的草地便长了出来新芽。

“嗯……”

两人猛然间听见了什么动静,匆匆互相瞥了一眼。

萧愿:“!!!!”

萧意晚:“……”

这声音是……

路旁一处破茅屋里,竟有两个人在……

萧意晚面色大变,蓦的满脸通红起来。

那茅屋漏光漏风,他稍稍一撇就能隐约瞥见里头的光景。

神魔乱舞,简直令人……

那男人瞧见了呆了的萧意晚,并不羞耻,反而越发卖力。

屋里响动越发的大。

萧意晚几乎是整个人都颤抖了。

他从前觉得这些事情很脏,避之不及,连听人说起都不愿。

后来生了凡心,渐渐能接受一点。

然而,光天化日,就在路边,这里头的两个人竟然如此不遮掩。

从来清白干净的他怎么能受得住这刺激,他眼角都红了,猛地转身拦在萧愿的面前,他不想她看见这种东西。

他仓促间将萧愿的肩膀推过去,哑着声音道:“别看,脏……”

他扯着她就要走。

萧愿:“……”

“呃……嗯……”茅屋里的动静越发的大了起来,越发不堪。

萧愿:“……”

萧意晚:“……”

萧愿恶心的都要吐了!

萧意晚心头纷乱,他脸色铁青,快步向前。

然而,走了几步,却听见茅屋边上一个破摇篮里,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

这声音比屋内旖旎的声音更加的清脆,更加的甜。

叫人忍不住心软,心生欢喜。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萧愿:“……”

萧意晚:“……”

最后萧意晚大步朝着摇篮走了过去,竟是个婴儿!

那孩子手里抓着一根稻草在把玩,自己玩的开心。

萧意晚眉头微微皱起来,人显得有些萧索。

天气尚冷,竟然把孩子丢外头吹风,自己在房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

他一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眼,他就心头发烫,整个人如火烧一般的悸动。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耳后都红了。

那孩子眨着一双大眼睛冲他笑,他觉着心软,就伸手去把孩子抱了出来。

孩子穿的也单薄,襁褓都小了,外头加了大人的破衣衫裹着。

小小的手指冻的通红的。

他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包着孩子。

已经到了春日,对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已经不算太冷了。

萧愿心头尴尬,但是她喜欢孩子,也走过来看了一眼。

又有点尴尬的看了一眼屋子里。

幸好,屋子里的声音已经歇了。

她心头也是纷乱,低声道:“这孩子的父母也真是的!”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声音都有些哑。

萧意晚尴尬道:“或许……他们是觉得孩子看到那种事情不好,这才把孩子放外头。”

萧愿再开放也觉得惊悚:“……光天化日……”

萧意晚叹了口气,细细用自己的披风将孩子包好,再放进摇篮里。

“咱们走吧,他们也是家贫,只一间破茅屋……”

两人还未走远,屋子里头走出来一个骂骂咧咧的男人。

他脚一到门口,里面的妇人衣衫不整的追了出来抱住他的腿:“说好了十文钱,你怎么只给两文钱!”

萧意晚:“……”

萧愿:“!!!!!”

这原来就是暗娼。

男人瞪了一眼发呆的萧愿和萧意晚,见这两人生的一副斯文俊秀的样貌,像是好欺负的读书人,不像是什么见义勇为的江湖少侠。便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猛地抬脚朝着妇人踹过去:“臭/婊/子,滚开!”

萧意晚速度比他更快,他一个窝心脚把男人踹翻了,也不说话。

男人倒在地上,骂了一句脏话。

他想继续再骂,却被萧意晚清凌凌的目光镇住,不敢多说。

“你想干什么?”他惊呼道。

萧意晚声音冷冷的,他说:“人无信不立,你尚欠她八文钱。”

那男人本就是本地的泼皮闲汉,最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见萧意晚是个练家子,也不敢多说,乖乖给了钱跑了。

萧意晚把钱递给哭泣的妇人,低声问:“孩子的父亲呢?”

那妇人掩面哭道:“死了,我夫妇俩本是跟在花船的厨房里烧火的,哪知道江上大火,他为了救我们母子,被歹人一刀砍死了……”

萧意晚心头痛楚,他解了头上金簪,递给妇人:“抱歉,我向来配玉,只这金簪能当些银钱。”

他乌发披散下来,落在肩头,模样俊雅端庄,又悲悯庄严。

好看的不行。

妇人愣愣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人说,在西方佛国,观世音菩萨法相便是男身。

是菩萨怜悯她,前来救苦救难了么?

萧意晚不忍再停留,他拉着萧愿大步走了。

黄泉公子虽然有钱,但是他的生意不在安定,一时间从附近动银钱过来,也是艰难。好不容易才凑到了三万多两银子出来,但是根本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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