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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素来畏贾政如虎,闻言登时收了心思,忙陪笑道:“我不玩就是了,好姐姐,你可千万别跟太太说去。”
袭人道:“二爷也要记着才好,如今好些日子没去上学,也别总干这些没要紧的营生,闲了便念一会子书也是好的,便是老爷知道了也高兴。”
宝玉最不喜听这些读书的话,但也知道袭人是好意,不想与她争辩,便敷衍道:“知道了,我先去林妹妹屋里瞧瞧去,回来再说。”
说罢便一溜烟跑了。
袭人见状,暗暗叹了口气,宝玉性情乖僻,每每劝谏,他都只当耳旁风,心中着实忧郁,还得想个法子改掉他这古怪脾性才好,一面想一面抱着衣裳进了里间。
可人好容易哄得宝玉亲近了一会,却被袭人横插一杠子,心中十分不忿,这会子又见她这番贤良做派,越发看不过,张嘴便想讥讽几句,媚人素来与她交好,见状忙扯了扯她的衣襟,轻轻摇了摇头,可人只得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
媚人拉着她到了自己屋里,给她倒了杯茶,见她面上依旧气愤愤的,便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多大点事,怎么还气成这样,也不怕让人看到了笑话。”
可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不过只是不知轻重,只会勾着主子胡闹的小丫头,她是一等大丫头,我能如何?”
媚人听了这话不像,忙道:“你也糊涂了,她不过是怕闹得老爷太太知晓,为的是大家好。”
可人冷哼一声,恨恨道:“我偏就不服,我们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服侍宝玉的时日也最长,她不过是外头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凭什么踩到我们头上去?不过惯会小意殷勤,谄媚奉承,哄得宝玉对她言听计从,人人都说她贤良,我们倒成了外头买来的了!”
她原是王夫人指派到宝玉身边的执事大丫头,只是后来袭人来了,她不得不退居二线,袭人是贾母屋里出来的,又素来小意殷勤,笼络的宝玉对她言听计从,她倒退了一射之地。
如今宝玉已经十一岁了,一天大似一天,过两三年便差不多该有人服侍了,她足足比宝玉大了三岁多,心下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媚人笑道:“你既不服气,你就挑她的错处去,你能挑出来我就服你。”
可人顿时语塞,抿紧嘴巴不言语。
媚人瞅了她一会,笑道:“如何?挑不出来罢?那就罢了,她好歹是老太太屋里的,便是太太也要给三分面子,今儿这事她也不是故意刺你,你又何必非要跟她过不去,让人知道了倒说你小气不能容人。”
可人抿唇道:“我只是看不惯她对宝玉那般做派,又对我们颐指气使的,把自己当成了姨娘似的……”
说到一半方觉失言,忙住了口,脸上却慢慢红了。
媚人呆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只是宝玉才多大,哪里就到这时候了,你未免也想的太早了些?”
可人闻言涨红了脸,道:“我就不信你一点也没想过?难不成你真愿意到了年纪配个小子?生的女儿还是奴才!还是外聘出去嫁个贫家汉子,过那天天烦恼柴米油盐的清贫日子?”
媚人听罢也登时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
可人哼了一声,道:“这会子横竖没有外人,今儿我也不怕臊,直接把话说明白了。
你也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爷们没有娶亲之前都要放两个人在屋里服侍的,这头一位姨娘最得体面,只要没有大错,便是主子奶奶也要给两分体面,若能生下一儿半女,便是立稳了脚跟,这后半辈子也算得了指望了。”
媚人听罢若有所思。
可人看了她一眼,道:“宝玉一天大似一天,过几年太太必然要安排两个人的,若能先笼住了宝玉的心,到时候自然是头一份。
你瞧瞧那西洋哈巴儿的做派,不也是打着这个主意?我横竖是不会让人的,你要是不上心,到时候指不定就被她抢了先,你自己细想想罢。”
说罢便掀了帘子出去了,留下媚人怔怔出神。
此后可人果然如她那日所言,行事越发殷勤小意,处处顺着宝玉,陪他游戏玩闹,撺掇着叫宝玉给她做胭脂膏子。
宝玉本就喜欢这些,哪里还禁得住人哄劝,越发来了兴致,可巧这日天气晴朗,可人便带头起哄,叫宝玉教她们做胭脂水粉,宝玉自然无有不应,带着丫头们将园中盛开的花儿摘了好些,教她们如何淘澄花汁子,如何配香露,又如何研碎紫茉莉花种做脂粉等等,好不热闹。
袭人见闹得实在不像,不免劝谏了几句,但宝玉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可人又是王夫人指派在宝玉身边的,资历又深,自己虽说是贾母房里出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见实在劝不过,只得咽下心中担忧,回房做针线去了。
可人只不过是想哄着宝玉给自己做胭脂,想笼络住宝玉,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因此葬送了性命。
话说宝玉做好了胭脂,用一个小巧的白玉盒子盛了,巴巴的送到黛玉跟前,道:“这是我用花汁子淘澄干净了配着香露蒸叠而成的,拿来擦脸最是润肤养颜,颜色也好看,妹妹瞧瞧喜不喜欢?”
黛玉正坐在窗下看书,闻言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道:“多谢二哥哥好意,只是我现在还没到用脂粉的年纪,况且又有孝在身,使不着这些,你拿去送给别人罢。”
宝玉闻言便嘟起了嘴,道:“这原是我特意给妹妹做的,你还是留着罢,给紫鹃姐姐她们用也使得,过两年我再给你做更好的,好不好?”
黛玉闻言抬起头,瞅了宝玉一眼,放下手中书卷,叹了口气道:“二哥哥,我用不着你帮我做胭脂,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一年大二年小的,你别总在我们队里混闹。”
说罢便不再理他,携了书本进屋去了。
宝玉顿时如浇了一盆冷水,呆呆的站在原地出了会神,方恍恍惚惚出来,却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
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皱眉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说话间不妨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顿时一惊,道:“脸上这是什么?哪里弄伤的?”
宝玉一怔,随手一擦,看见手上的一点殷红,便知是方才调胭脂膏子时溅上的,顿时心下一慌,他深知贾政最厌他不务正业,哪里敢说是捣鼓胭脂弄的,便支支吾吾道:“不……不曾受伤。”
贾政见他没有受伤,心下微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有些疑心,“既不曾受伤,这些是什么东西?”
宝玉素来畏惧贾政,此时早已吓得骨软筋酥,一向伶俐的口齿都打了结,心慌意乱间哪里还说的出什么。
贾政见他如此慌乱,支支吾吾不敢言语,不禁有些疑心,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喝道:“作死的孽障,还不从实招来!”
宝玉唬了一跳,不敢再隐瞒,嗫嚅道:“是方才……方才……替丫头们淘澄胭脂膏子时溅上的。”
贾政听罢登时怒从心头起,喝道:“作死的畜生!先前告病竟都是哄我的,在家荒疏学业,原来是在捣鼓这些玩意儿!”
一时想起贾宝玉抓周别的一概不要,只抓脂粉钗环来顽,又素来贪图玩闹,最喜于闺阁之中嬉戏,再想起先前恍惚听说宝玉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几下里并在一处,越发怒火中烧,当即叫小厮拿了去厅里,拿板子打了一通。
好在贾政也怕打重了出事,再则也恐惹贾母担忧,并未下狠手,只打了几下便住了手,命人抬回了房中。
贾母与王夫人闻讯又急又气,匆忙赶到宝玉房中,见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下才松了口气,只是到底心疼,围着宝玉直哭。
袭人等人也哭的跟泪人似的,灌水的灌水,喂药的喂药,乱成一团。
李纨原本正与黛玉迎春姊妹几人一道在凤姐院中吃果子,听得消息也急忙赶来。
随后赖林诸家等也相继赶来看视,宝玉这一挨打,可谓是把贾府闹得鸡飞狗跳。
折腾了半日,宝玉吃完了药,伤处也上了活血化瘀的棒疮药,便觉疼痛好了许多,勉强对贾母王夫人等笑道:“已经不怎么疼了,老太太太太和嫂子姊妹们回去歇息罢。”
贾母年纪大了,闹了这一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便吩咐丫头们好生照看,又对宝玉道:“好生养着,想吃什么只管打发人来跟你凤姐姐说。”
宝玉答应着,凤姐便扶着贾母回房歇息了。
王夫人也嘱咐了一通,叫黛玉姊妹们各自回房,方扶着李纨的手回了房里,叫了周瑞家的过来,沉声道:“你去打听一下,老爷是为的什么发火。”
周瑞家的忙答应着去了,半晌后回来,觑了眼王夫人的脸色,便将可人撺掇宝玉做胭脂膏子却不慎被贾政撞见等事情始末缘由都说了。
王夫人面沉如水,咬牙道:“我说呢,好好的老爷打宝玉做什么,原来都是这小蹄子给闹的!”
周瑞家的陪笑道:“这可人原看着是个好的,谁知道如今竟这般不成样子。”
王夫人咬牙道:“去将可人带过来,还有宝玉院里的其他大小丫头一并带来!”
李纨见状便知事情要糟,宝玉是王夫人的命根子,如今出了这等事,可人只怕是难逃一劫了。
周瑞家的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将宝玉房中的一干丫头带了过来。
袭人可人等人见王夫人神色不同以往,一时都打了个哆嗦,噤若寒蝉。
王夫人坐在上首,冷声道:“是谁撺掇着宝玉给做胭脂的?”
可人顿时白了脸,低下头缩着脖子不敢答言。
王夫人冷冷的目光扫向可人,沉着脸道:“怎么,先前敢做,这会子不敢说了?”
可人心知逃不过去,登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王夫人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穿着桃红撒花小袄,翡翠裙子,打扮的极标致齐整,想到她还勾着宝玉吃她嘴上的胭脂,心下越发恼怒,冷笑道:“我原先打量你是个好的,才把你派到宝玉身边,谁料你倒先勾着宝玉胡闹,好好的爷们都叫你给挑唆坏了!”说罢即命婆子将可人带出去,“把她家人叫来,领她出去!”
可人听见顿时如遭雷击,忙拼命磕头,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
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但因赵姨娘之故,生平最恨风流标致之人,又视宝玉如心头肉,今日可人如此行事着实犯了她的忌讳,虽可人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可人的母亲来领出去了。
那可人含羞忍辱的出去,不想回家后时常耳闻旁人言语讽刺,兼之心下又羞又愧,没过半月便一病没了,此系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王夫人怕丫头们教坏了宝玉,撵了可人,又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方稍稍放下心,又吩咐袭人,媚人等人:“你们小心!以后要是再让我知道有挑唆宝玉胡闹的,我一概不饶!去罢!”
媚人等人早已汗湿重衣,面白如纸,闻言忙答应了。
众人回到房中,宝玉方知始末,他原只道王夫人不过叫人过去训斥几句,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有心为可人求情,但料必不能挽回的,且王夫人盛怒之际,也不敢多言,只偷偷哭了一场便罢了。
宝玉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了七八日便基本上痊愈了,只是却依旧托病,不肯去上学。
贾母与王夫人心疼他病了这一场,自是无所不依,贾母便传话贾政,说免了宝玉上学的事,一并连家中人情往来、晨昏定省等都随他的便了。
贾政有心想管,奈何先前贾母已有不满,如今越发不敢多说什么了。
且先前贾珠青年早逝,皆因苦读太过伤了根本,如今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嫡子,生的又单弱,贾政也不敢十分逼迫他读书,唯恐他也和长子一般熬坏了身子,最后也落得早亡的下场。
半月后可人死讯传来,众人都有些吃惊,媚人鸳鸯等都与可人打小在一处长大,自是十分伤心。
李纨也暗暗叹息了一回,原本世俗男子中,少有人似宝玉这般尊重女儿家,不同于当世重男轻女的观念,其男女平等的思想实高于世人之上,然而他到底难脱纨绔公子习气,今日的可人,日后的金钏儿,虽说她们自身也有不妥之处,但若非宝玉行事无忌,她们也不会落得这般结果。
宝玉听闻可人死了,痛哭了一场,又悄悄叫人送了几两银子给可人家人,到底也不敢让王夫人知晓。
可人一去,宝玉身边便空了一个缺,王夫人便打算把自己身边的二等丫头彩霞拨去宝玉身边,这日请安时便跟贾母说起此事。
贾母听罢便道:“还是叫我身边的晴雯过去罢,我记得宝玉先前极喜欢这丫头做的针线,晴雯素来伶俐,日后宝玉房里的针线便都交给她。
再有我屋里的茜雪丫头也是个妥当的,便一并给了宝玉罢。”
王夫人闻言忙笑道:“老太太的丫头自然是好的,只是偏了宝玉了。”
贾母对宝玉如此宠爱,王夫人自然欣慰,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身为宝玉的亲娘,却连一个丫头的事都做不了主,心下不免有些抑郁。
次日晴雯和茜雪便去了宝玉房里,宝玉正因可人之死伤心,如今得了晴雯两个极伶俐标致的女孩儿,心下才渐渐开怀了些。
却说因宝玉挨打之事,贾府上下忙乱,眼看着就快到了二月十二黛玉的生日,府里却没有一点动静。
李纨不觉暗暗叹气,今年黛玉的十岁整生日,只是瞅着贾母王夫人等人似乎已经完全将这事忘在脑后了。
即便是在后世,满月、周岁、十岁以及十八岁成年这几个生日都是极重要的事情,必须得有长辈出面设宴,宴请亲友。
这个时代也差不多,只是成年礼略有不同,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
黛玉如今住在贾府中,生日之事自然也需贾府中的长辈出面料理,又是出孝后的第一个生日,虽说黛玉是女孩儿家,不必大宴宾客,但至少也要摆两桌酒席庆贺一番,方说的过去,这也是一件大事,偏偏贾府中当家主事的没一个记得。贾母素疼黛玉,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年老健忘,许多事情都得身边的丫鬟提醒,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表示,必然也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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