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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只好派了人来西苑,宴后直接简单教习众进士一些明日上朝的礼仪,其他的待明日皇上赐朝服宝钞之后退朝再说。

这一场恩荣宴设在南台香扆殿,赴宴官员及进士往来皆由官家画舫接送。

南台是永乐年间所建,岛上林木深茂,水鸟翔集,更有稻田村舍,颇有水乡风光,原是皇帝休憩、阅稼之所。

这次刘忠重建西苑时,重新修葺了岛上宫殿,又依这朝暮风光搭景,亭台楼阁与山水融为一体,如此朝霞掩映、水雾弥漫时便宛如仙境一般。

别说诸新科进士,许多官员也是头次来此,不免都是心旷神怡。

只可惜到底只是赐宴,并没有赐他们到处玩赏,宴毕礼仪学罢,便有画舫来接他们。

许多不曾尽兴的新科进士索性游览起西苑来,当然,更多人的目的是为了结交同年,拓展自己的人脉。

此时已是午后,白晌里看罢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的人们大多散去,酒楼茶肆都空闲起来,正给进士们提供了好去处。

许多商家也会做生意,对新科进士们无比客气,殷勤赠送酒菜,甚至表示免单,只求一副墨宝,来提高店铺“内涵”。

而进士们光顾最多的还是浣溪沙,除了风雅外,当然还因为现下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等名列前茅者都在浣溪沙小聚。

今日诸进士跨马游街受百姓夹道欢迎,实在是提气,只皇家赐宴哪里敢贪杯,这会儿转了西苑再饮,自然是要放开量喝个痛快。

有好酒哪能没有好诗,浣溪沙这边已是斗上诗了,却是应景的及第诗,颇为讨喜,一时气氛热烈。

有人喝得多了在兴头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大声道:“今日盛景,要将大家的诗文合起来刊印本诗集才好!”

有人醉醺醺哄然叫好,更多的人则是安静下来,下意识去看沈瑞。

青篆书坊如今还贴着封条呢。

只是沈瑞既能被点中传胪,当是……无大事吧?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将稿子给了青篆的,多半还都去过沈府退银子撇清干系,眼下不免尴尬起来。

杨慎、李延清都是轻轻皱起眉,刘仁也朝沈瑞望了过来,殿试名次已出,贡院失火的事儿家中长辈们也就不是防得严实了,他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了些。

尤其杨慎的卷子是被毁了的,朝堂上又因卷纸种种争锋,面对即将踏入仕途的儿子,杨廷和自然会与他剖析个明白。

“这事……”杨慎低声问沈瑞道。

未待他说完,沈瑞已道:“大兄放心,师公已与我说了。这一两日就有结果。”

杨慎听得次辅王华已有交代,便点点头不再提。

沈瑞一笑,起身持盏,遥敬在座诸位,朗声道:“多谢诸位仁兄关切。只青篆一事,自有圣君贤臣裁决,我等只静待结果便是。蒙诸位不弃,瑞在此谢过!”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忙也还了一杯。戴大宾见状,起身来圆场,表示自己一首词只得了半阕,还请诸位帮忙斟酌。

他那表兄林福余却是落榜了的,此时没在西苑,同乡两个进士起身帮忙,一说一和,场面便又热闹起来。

沈瑞一哂,心下暗道,果然不出师公所料。

却是昨日金殿唱名之后,王华便将他招去府上,竟把那日读卷种种皆讲与他听。

因问他,未在一甲,可有怨。

沈瑞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因有杨慎在,状元沈瑞是没想过的,毕竟杨慎这样不世出的才子,沈瑞也服气,自认足够努力也是及不上的。

他也并没有想过和沈瑾相比,外人比较是外人想看热闹,于他们自己而言这种攀比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如徐氏教导他与何泰之的那样,沈瑾是沈氏族人,不是他们的敌人。尤其沈瑾现在是寿宁侯的女婿,能把其拉过来,总比推到对立面去的好。

至于三鼎甲,他倒不是没想过,这次会试他排在第三,殿试看了小皇帝的试题,他也是真个有感而发,十分认真的写了对策的。

只是这种事,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内阁不和,彼此压制也是常态,想来朝中诸公也不想看到杨廷和的儿子女婿都在一甲之内。

再遥想当年,他老师王守仁会试第二呢,殿试也入了前十,最终被点二甲第七。考庶吉士竟还被黜落,不知是当时哪位阁老手笔呢。

因此二甲头名传胪,对沈瑞而言,也称不上遗憾。

王华此番合盘托出,既是因即便他不说杨廷和等也会告诉沈瑞,从旁人口中知道到底容易生隙,也是因着他没将沈瑞当外人,并不相瞒。

沈瑞素来与老师王守仁无话不谈,与这位师公,倒是见礼闲话时多,几乎没谈过政事的。

因此他斟酌了一下,应道:“如师公所言,一时名次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既易招祸,更易被盛名所累,不好施展。师公一心为孙儿,孙儿……”

王华摆手道:“老夫既与你说这些,那些客套话便不提也罢。你的文章老夫反复看过了,好是极好的,只李阁老那‘冒进’之语,也不全然是因想阻你而发。此时你也道‘施展’,唉,恒云,你到底年轻气盛,虽对了皇上脾胃,却也当知,有些事,不是皇上一言而决的……有些事,也不是下了圣旨,地方上就会照章办事的。”

沈瑞如何不知,他太知道这点了!从古至今不都是这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么。

他深吸了口气,道:“师公放心,孙儿不会冒进,孙儿会效仿老师、师公,稳扎稳打,有了功绩再步步为营。”

皇帝要说得算,王华与王守仁早就该在高位了。

王守仁就是有了实打实的军功,升迁也是靠小皇帝与内阁博弈得来的。他沈瑞又如何会托大。

“而且,孙儿也无王荆公(王安石)之志。”沈瑞并没有想要变法的心,并非因他没有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地位,而是因他并没有一套适合大明的“新法”。

他现在所想的就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一些改变,推动一些发展,守护一些萌芽,把握一些机会,等待连锁反应,等待,最终的蜕变。

王华未成想他会这样回答,沉吟半晌,抚须点头,道:“你有这样认识,甚好。”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青篆之事,只怕很快就会有人传扬出去,你待怎么应对。”

“传扬”二字咬音甚重,沈瑞一愣,脑中一转,不由叹气,原想着是青篆扬名之机,可以借此机会推一些工程书籍。然若是有人刻意宣扬,那可这‘名’便未免太大,世间可还有一词,曰“捧杀”。

青篆拯救了那许多举子的卷纸,若此时被有心人追捧一番,众进士感恩不已,再跳出个人来说他沈瑞邀买人心,可是百口莫辩。

沈瑞想了又想,道:“恩自上出。”

王华抚须大笑道:“甚好。孺子可教。”

转而方道:“去岁,皇上曾与内阁提了一句要建一处书阁,年初也曾议重抄《永乐大典》,摘些实用的书籍,刊印出来。”

沈瑞却是这阵子一直闭门备考,不曾听说这事。

那书阁,这刊印实用书籍,显然就是他同小皇帝提过的万卷阁之事。他不免精神大振,忙道:“青篆正是借此东风,是奉旨刻今科时文,是皇上恩泽浩荡,使众卷纸失而复得。”

“只这事要快。”王华道。

沈瑞应道:“孙儿这就着人联系刘忠刘公公。”

王华是教过刘忠的,对其印象极好,也是默许了儿子王守仁与之来往,见沈瑞这般说不以为奇,却仍叮嘱一句,“如今宫中奸佞横行,你与他交好,也要防备小人算计。”

沈瑞连连称是。

王华又道:“皇上直接赐官这事,老夫揣度着,不是在修孝庙实录上,便是应在建书阁上。实录不需多说,书阁建成也必然仕林称颂,若你在其中任意一处任职,届时因功提拔也是容易。”他看了看沈瑞,“你心里也当有个计较。”

沈瑞颇有些意外,原本想着,历来没有二甲三甲直接授官的,这次皇上想是借着为焦黄中破例,将自己、庞天青、刘仁等皇上“自己人”也抬举起来。

虽说庶吉士三年散馆后二甲通常为编修,三甲为检讨,现下自己等直接授了检讨,看似折中,甚至有些亏了,但这省下了三年时光,实际上是比旁人起步早了许多,且若做得好,三年内升两级都没问题。

不成想,小皇帝还有另有棋招埋在里头。

沈瑞不免好奇道:“那胡瓒宗……李阁老也是意在如此吗?”

王华微微阖眸,淡淡道:“于你们自然是觉得一甲最佳,三甲便是什么所谓如夫人了。然于内阁用人,只要得用,如何会拘泥于一榜名次。”

沈瑞一时也是默然。

又听王华缓缓道:“这一二年间,刘瑾说是清洗刘谢余党,其实李阁老的人也没少动。今年,又是京察之年……”

昨日才说了那番话,果然今日青篆就被人提起了。

若非沈瑞昨日急急请见,在刘忠私宅里见了寿哥,陈说了青篆之事,拦下了解封令,待今日青篆解了封,在这种新科进士云集的场合下,有人说出当初青篆被封的真正原因,沈瑞这邀买人心的锅就背定了。

沈瑞目光在场中游移,寻找着那提刊印之人,想着总要防备一二。

那边戴大宾一阕词填完,大家喝彩连连,忽有人调侃道:“宾仲好风仪,又这般有才,今日不知被多少贵人看中,要捉去作那东床快婿呐!”

有人哄笑,却也有人去看庞天青等几个那日上巳节被“榜下捉婿”的。

尤其是庞天青,虽他会试就是第七名,殿试二甲第五也是正常,但因被直接授官,还是不免被人嫉恨,说是靠了大长公主府云云。

庞天青只自斟自饮,根本不理会。

戴大宾却到底是少年,再是聪明,却也比不得那些二三十岁的人情练达,一时涨红了脸,道:“我……我已在老家订了亲事的。”

那人却笑道:“订亲有何难!退了便是。若有侯府、驸马府门第提亲,难道你便不应吗?”

此言一出,厅上登时一静。

驸马府固然指的是庞天青,但这一科却并没有被侯府看中的,只有一位被丰润伯家定下的。

若说是侯府,又有那订亲退亲之语,只怕是在暗讽上一科状元沈瑾了。

沈瑞抬眼望去,见那说话之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寻常,依稀记得排在二甲八十余名,而他旁边那人,倒像是方才起头说印诗集的。

沈瑞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是奔着他来的了。

他刚待开口,却是庞天青先一步起身,走到戴大宾身旁,笑道:“宾仲这阕词妙极,只是今日大考已过,当是松快松快,不提时政,只论风花雪月。”

庞天青说着转身向杨慎遥遥举杯,道:“听闻先前杨兄就在这浣溪沙楼上作了一首一七令‘雪’,今日天青献丑,补上一首‘花’字一七令如何?”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抬手摘下帽侧簪花,手中持花,走了几步,便一气成诗。

众人呆了一呆,随即掌声雷动。

庞天青团团作揖,随后大走向那边那进士道:“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那进士一脸不屑,道:“睢县梁晋。庞兄有何见教?”

庞天青一笑,道:“庞某见兄台风姿不俗,口才上佳,便想邀兄台继续作这‘风’‘月’两字一七令。”

那梁晋已过而立之年,颌下长须颇显老相,且着实相貌平平,听庞天青说他“风姿不俗”分明是讽刺,不由火冒三丈,冷冷道:“在下何敢比得庞检讨,有那花容月貌作得‘花’字一七令来,在下可作不出。”

庞天青忽然哈哈笑了两声,便朗声道:“兄台说庞某花容月貌,庞某便作得出这‘花’字一七令。倒是兄台,口口声声谈着‘风月’,却说作不得‘风’‘月’诗词,可不是名不副实?”

说罢,将那手中花往帽侧一攒,抬高了声音,顷刻又作了一首‘风’字一七令。

又问杨慎,“杨兄可能再作一首‘月’否?”

杨慎见他使了眼色,便笑道:“勉力而为。”略一沉吟,也作出一首‘月’字一七令。

站在杨慎沈瑞这边的众进士皆大声叫好,更有促狭者高喊道:“皎皎如月华,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对面那梁晋脸色铁青,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庞天青朝周围一拱手,转而拎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抬手周向四下举杯相敬,一仰头酒到杯干,再翻转杯盏,滴酒不剩。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之至,他本就俊逸非常,今日又着锦袍,帽侧簪花,真真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方才又是连着两首一七令与状元公斗诗,更显才华过人。

这一番强大而自信的姿态,便像是在说:老子就是有貌,就是有才,合该做高门贵婿,你奈我何?

梁晋被气个仰倒,却是样样比不得,又听得有人窃窃私语说些风凉话,无外乎是他自己没貌没才便嫉恨人家能做高门贵婿之类,他简直要气得呕出血来。

旁边的进士见情况不好,便起身道了句“今日还有事在身,各位慢用,少陪少陪”,硬拽这梁晋下楼去了。

楼上一阵哄笑,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庞天青回归本座,戴大宾忙过来歉然与他道:“是我言语不慎连累了庞兄。”

庞天青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算不得什么,那等想说酸话的人,你便是什么都不说,他也是要乱吠的。”

见戴大宾仍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庞天青哈哈一笑,道:“宾仲,莫要小看了我去。我却不是那等敢做不敢当之人,这门婚事就是我自己挑的,任他人怎厢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便是。”

一番话说得席上诸人都频频点头,又赞道:“真性情,真名士也。”

庞天青却是哂笑一声,道:“也不瞒诸位兄长,实是此番若不在京中订下亲事,回到家乡,家中等着我的都不是良配,且又都牵扯太多。不若自己做主。”

他挥了挥手,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又问戴大宾道:“可是休了假便要回乡娶亲了吗?”

新科进士都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衣锦还乡,或祭祖或完婚等等。

提到婚事,戴大宾倒有些羞赧,脸上微红,道:“待要明年内子及笄后才会完婚。”

众人又是一乐,这才想起这是个少年来,转而目光又都落在同是未及冠的沈瑞来。

庞天青笑道:“恒云的婚事我却是知道的,四月廿八,我可要讨杯水酒。”

沈瑞连忙抱拳道:“那可太好了,我正要求庞兄、戴兄来当傧相呢。”

他愁眉苦脸的一指杨慎道:“有这样一个七步成诗的大舅兄,两位兄弟若不帮我,就我这没诗才的只怕门都叫不开……”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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