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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初夏的?气候总是怡人的?,暑味不浓,阳光尚且不算炽热,同园中肆意?蓬勃的?悠悠花香交织,凉风簌簌一扑,便?连空气都是清甜甘冽的?了。
晏朝随意?着一袭月白长袍,半躺在藤椅上,阖着眸子,鼻息间充盈着清幽芬芳,一呼一吸间舒缓平稳。耳畔是细微的?风声,偶有一声清脆雀啼。
她并未沉睡,是以那一叠稍显杂乱的?脚步声出现时,她能清晰地分辨出独属于梁禄的?沉稳感,愈来愈近。
“殿下。”
梁禄是刻意?放轻脚步的?,行至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低低唤了一声。
晏朝睁开眸子,骤然的?明亮令她有一一瞬间的?不适,酸涩感漫上眼角。而亭外,半明媚的?阳光雀跃在一片葱茏翠色上,如金浪翻涌,目光上抬,青色琉璃瓦也正流光溢彩,迷得人睁不开眼。
她轻一垂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才倦然开口问:“冯太医怎么?说?”
梁禄心下一沉,脸色不大好看,低头便?是一跪:“回殿下,确实有问题。”
“是川芎。”他顿了顿,瞥到晏朝搁在膝上的?手微攥着收了回去。
晏朝坐起身子,两手交握,眼睛死死盯着他:“这本宫是清楚的?,平素服用?次数并不多,但?用?量冯京墨都尤为斟酌。”
他点头:“是,咱们派出的?人跟着冯太医一同去查,药方没有问题,抓药的?内侍也没有问题,但?问题仍旧出在东宫。”
“殿下还?记得去岁吗?您患头痛久久难愈,太医建议说可饮绿茶,其中煎以川芎入药,那茶您喝了月余,病愈后太医言川芎不可久用?,便?停了,连带着殿下由此喝腻了绿茶。后来在东宫一直换的?是蒙顶黄芽,因换了茶种,是以……”
“是以其中若有人偷掺川芎,本宫不一定?能尝得出来,是么??”晏朝拧眉,随即又问:“黄茶确是醇厚,可川芎苦味浓郁,如何掩藏得住?”
“这便?是那人的?狡猾之处了。冯太医是将茶带回去钻研数日才看出门道,怕是背后早有人预谋,茗叶初采时茶芽尚嫩,与川芎一同熬制使其入药,晾晒后以薄荷汁浸泡数日减弱异味,再同其余茶叶混装一起,自?蒙顶车马数月一路运到京城时已?无异常,殿下若觉茶中别有一股清凉,便?是了……①”
晏朝脸色铁青,眉目间遽然冷冽,紧攥着藤椅的?两手骨节分明泛了白,只觉后脊寒凉。
近一年了。
梁禄颤着牙,亦是又怒又愧,但?仍接着将话说完:“……冯太医说,长时服用?确实会引起嗜睡、头晕以及等症状,再者?,川芎又有下调经水,中开郁结的?效用?,殿下身体一向康健,自?去年冬那场风寒过后便?忽然虚弱,加之年初都在闹春困,怕是那个时候已?经不对劲了……”
“你直说,要我伤还?是要我死。”
“耗血伤津,分散真气,气散则亡。”
梁禄抬头,望见她蓦然闭了眼,脸色虚白,整个身子绵软着躺回去,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欲搀扶。
“我没事,”她勉力提了口气,又摇摇头,恹然叹气,“早该想到的?……”
明里?暗里?的?,还?算少么?。
她怔怔地望着近处那一枝栀子,剔透如雪的?皎色摇摇欲坠。
目光稍稍一收,眼前石桌上便?搁着一盏蒙顶黄芽,她一动不动,目光钉在茶杯上。梁禄循及望去,默不作?声地拿走那盏茶,低低说了句:“这杯茶是没有问题的?,若殿下不喜,日后便?换了……”
“……冯太医说发现得尚不算晚,殿下悉心调养一阵便?可痊愈,”梁禄觑着她仍旧不动声色,心底涌上酸涩,一垂首自?己?却先落了泪,又带着闷闷的?鼻音哽咽请罪,“是奴婢失职,酿成大错,还?请殿下降罪。”
藤椅宽大,晏朝清瘦的?身形像是伶仃地缩在一侧,抵在石桌边,那一抹月白色于斑驳阳光下尤显纯净。
梁禄跪在她脚边,一时无措。
他是温惠皇后放到晏朝身边的?人,在晏朝进宫前三个月便?先去了崔家照料,知根知底,也是教她了解宫里?的?第一个人。
晏朝进宫的?第一个晚上,便?在宫里?迷了路。任凭温惠皇后动用?多大的?阵仗,满宫都找不到。
那一晚天色漆黑,参差宫殿外是纵横复杂的?甬道。梁禄找到她时,她蜷缩在角落里?,纵是身着华贵锦服,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觉得满心茫然。
她抬起眼,在他走到身边时,踮起脚尖抱住他,戚戚唤了一声:“梁叔。”
梁禄到底是太监,多年孤身又无亲眷,从最低等的?小火者?一路爬上去,温惠皇后再赏识他,旁人也只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公公而已?。眼前正宫嫡出的?六皇子,并非年幼不知事,竟肯叫他一声叔。多少人不把太监当人,他何德何能。
他立时五味杂陈,低低应了一声,将她从黑暗里?抱出来,一路背回中宫。
此后他跟在她身边,数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果真待她如血亲。或许那一日的?称呼并不足以令他动容,但?这些年发自?肺腑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他不敢自?诩长辈,也教导她良多。寻常亲长若看到孩儿深陷困境,大多都是心疼的?吧。
晏朝为护应氏平安,将她送出京。那一去,太子身边可靠的?人就越发少了。
而这一次,也的?确是他失察。若太子当真出事,他如何向崩逝的?温惠皇后交代,又如何过得了自?己?那道心坎……
晏朝抬臂,翻来覆去地看那双手,全然无寻常女子的?娇嫩雪白,不比青葱,不似柔荑。它?攥过刀,握过剑,浸在无尽的?黑暗里?,见到黎明曦光时依旧被?侵蚀得满目疮痍。残存的?余温都令她充满希冀,却又反反复复被?绞在暗涌风云里?,她乘风将破天光。
“茶不用?换了,先查罢。叫冯京墨暂且不必上禀,免得打草惊蛇。”
她淡声开口,又拿了帕子递给梁禄:“你先起来,要罚也得等本宫无事再说……”
“殿下,长乐郡王求见。”外头忽有一声通传,两人皆愣了一下。
晏朝直起身,应道:“叫他进来吧。”
梁禄退到一边,终是让人将那杯茶撤了。
晏斐一进来,宫院里?才活泛起来。他连走路都是带风的?,据他身边侍候的?宫人说,晏斐在昭阳殿还?是极为守规矩的?,在御前总是聪慧多一些,偏到东宫,更显活泼灵动。
他从花藤架下走过。宫女疏萤跟在后面,目光流连在栏杆外那些细碎的?各色小花上,溢着光的?面容娇柔温暖。
“六叔安好。”晏斐还?是乖巧行了礼,一眼便?瞧见她仿佛不大愉悦的?脸色,一时竟生了惧意?,咬了咬唇问出来一句:“六、六叔身体不舒服吗?”
晏朝摇头,转身索性将桌上的?点心连盘子一起丢给他。晏斐接过来,突然又想起母亲凶厉的?容色,终究还?是默默放了回去。
他才坐下,便?听晏朝温声问:“找我有事吗?”
“母亲让我来多陪陪六叔。”他低着头回答,心跳莫名都加快了。他自?己?也能感觉到母亲另有目的?,但?是问又问不出来。
“陪我做什么??你同你的?几位小姑姑玩都比待在我这强。”她并不讨厌晏斐,但?对孙氏确是有防备的?。
晏斐再不说话,只提出来要坐一会儿。晏朝点了头,吩咐太监十五看顾着他,自?己?则转身去了书房。
片刻后十五进去回禀,说是晏斐实在无聊,请求拿本书给他。晏朝搁笔轻叹:“你让他过来吧。”
随后便?是晏斐被?晏朝盯着被?迫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她余光瞥见小孩子头上沁了汗,眼睛逐渐开始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十五贴心地替他扇了扇子,然而令他焦躁不安的?又不是天气。
两人目光堪堪一撞,晏斐心虚地移开,连忙移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上面,可那些墨字看久了就像是无数凌乱的?小虫,晃得脑袋疼。忽然听得晏朝道:“有不懂的?可以来问。”
“我……”
晏朝起身,走过去将他面前的?书一抽,瞧着并没有翻多少。再一看他的?脸色,微微泛红,像是含羞的?少女。
她低头,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平静:“还?不肯开口么?,你母亲究竟叫你来干什么??”
小孩子的?眼睛里?藏不住东西,登时瞪大了双眼,震惊失色。他被?晏朝的?语气惊吓到,心间揣了兔子般扑通通地跳。仰头片刻,忽然猛地站起来,却又没站稳,身子一晃,半真半假地跌下去,随即索性又向外挪了几步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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