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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谢令鸢心中发沉:“林昭媛。我不慎听见了她的心声。”

她正是在那一刻,忽然心神?激荡,如台风海啸一般,随即昏迷的。

郦清悟回身看她,剔透的眸中若有所思:“北燕的大司命,应该便是她了。”

这话的口气,怎么听怎么像“下一个该杀的人,应该便是她了。”

谢令鸢却被这个论断,惊得下巴差点砸穿地心。

——她这颗落陷星君还在后宫艰难度日,遥遥无期刷着妃嫔声望;死对头怎么就穿成了听起来这么厉害的存在,还害得她差点死掉?

凭什么?世上最难容忍的事,不是真正的胜负既定,而是死对头自以为赢了她,坐看好戏!

谢令鸢闷闷道:“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和林宝诺半斤八两,怎么可能死对头一夕之间就成了个人物。

“唯有这样推测,才?是合理的。”郦清悟解释道,“北燕培养的死士中,大司命负责的是禁术,乃先秦及汉初时,宫廷盛行的巫蛊诅咒之术流传下来的偏门。”大概为了防止被佛道窥探,他们都会给自己下层禁咒。

当谢令鸢莽撞地用了【猴王早已看穿一切】去窥探她时,自然就受到了反噬,反被对方窥见了心神?。至于林昭媛究竟是如何成为了北燕安插之人,不得而知。

谢令鸢想到方才看到的,九星之死。

所以,何太后她们,大概在自己发现林昭媛心声时,就已经暴露了?

——那接下来,陷入危险的,不是已经昏迷的德妃,而是其他八位妃嫔!

想到这一重,她登时心急如焚。

她在水雾氤氲的梦境中快步行走,终于,二?人眼前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有了各种风景。

又?走了一会?儿,她看到了黑漆漆的后宫,笼罩在乌云夜色下,有一种狰狞的巍峨。

看到这一幕时,谢令鸢便松了口气——终于是,到家了。

*********

丑时,二?刻。

初冬的夜,寒风簌簌。

即便是长安皇宫,也?在一片凄清冷寂中。

经过连夜追查后,众妃嫔各自回宫。

披着星幕霜色,白昭容踱步进了寝殿,心中莫名喟叹。

寻常人哪能看得出,德妃带给后宫里的,微妙的变化呢。那也许是星星之光,却已泯灭在漆黑夜色中。

仙居殿内设布置简洁,简洁到没有人能看透白婉仪的喜好。连曹皇后也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置韦不宣的临终劝告于不顾,执意入宫。

白昭容正坐在镜台前梳洗卸妆,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唱报:

“圣人驾到——”

“叩见陛下!”

传声余响中,萧怀瑾已经进门了,一身常服,神?色疲惫。白昭容放在花钿上的手一顿,忙于镜中打量自己的气色,依然是好看的,这才?放心,起身微笑相迎。

女为悦己者容。

仙居殿烛火跃动,一室清香,她款款上前。

看到她的微笑,萧怀瑾忽如月辉抚慰一般,宁和了。她清丽淡雅的妆容,温婉柔和的话语,让他内心波澜起伏如地动山摇般的剧烈心情?,似乎被水流包裹,逐渐融化了那些尖刺的锐意。

这一天中发生了很多?事。晋国赢了北燕,后宫失了德妃。

这些?激荡,让萧怀瑾一整天心潮澎湃,辗转难眠。遂从紫宸殿起身,夜半来了仙居殿。直到此刻,躺在白昭容的床榻上,听着箜篌音籁缭绕,那几乎喘不过气的心头,才?好像松了些?。

白昭容坐在玉席上,歌声随着指尖箜篌琴弦的颤动,如流水般悠扬清丽。

“献捷交至京,天子坐凤庭,受拜越骑尉,赐爵关内侯。

十步有茂草,十室有忠信,汉室德斯迈,女流亦杰英。

将军卸甲归,余威撼漠北,乡民十里迎,耆老赞殷殷。

礼致拜父母,祠堂祭先灵,碑文铸圣谕,光宗响门庭。”

萧怀瑾听着乐府《张女辞》,胸腔中激荡了千言万语,然而已经疲于诉说,他微微阖上眼帘。

白昭容见状,起身要去熄灯,却被萧怀瑾挥手制止了,示意不必:“就这样暖融的光,不要更黑了。”

他还是受不了黑夜的,会?做噩梦。

那灯便半明半昧地亮着了。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夜,没有别人……”只有他和爱他的人。萧怀瑾闭着眼睛,也?不再听琴。他握着白昭容的手,轻轻呢喃:“你真?像我的母妃。她也是这样,最喜欢数我的头发,我小时候头发少,她总要给我剃掉,惹得大皇兄他们发笑。”

他顿了顿,唇角难得地弯了起来,似乎想起了童年愉快的回忆,声音里带了丝几不可察的感激:“你们真好……”红尘有幸,让他不至于踽踽独行。

白昭容的眸光里,含了月色一般的温柔:“柳贤妃早逝,若知道三郎这样记挂她,一定很欣慰的。三郎也要节哀。”

萧怀瑾的声音微微带了叹息:“不想那些了。总归是追不回来。婉娘……再给朕继续讲那玉隐公子的故事吧。”

他今日看到了方老将军纵马驰骋,那长在心中一簇熄不灭的火苗,一直灼舔着他的心,沸腾着他全身的血液。及至如今,又?听了《张女辞》,那胸中澎湃,便越发想找一声共鸣。

“好。”白昭容轻垂眼帘,用梳子为他梳着头发:“上回讲到了哪里来着?”

“正月,嘉西关城破,胡虏进犯,烧杀抢掠。玉隐公子要带着他召会的侠客们出征,为边关平难。”萧怀瑾记得很清晰,分毫不差。

仙居殿的灯火熄了大半,隐隐绰绰,却总有种朦胧的温馨,一如白昭容的声音。

那故事被她讲来,也?就娓娓动人——边关战场上,玉隐公子如何以少胜多?,如何伟岸英武;朝廷军失了的城池,玉隐公子却带着他的侠客,将其收了回来,还一路追出了边关外,打得胡人不敢再犯。

玉隐公子还十分喜欢饮宣和城一家酒肆的酒,每每去了,必定要来一坛。逐渐的,他与那酒肆老板,也?成了忘年交。

萧怀瑾听得心神?激荡,眼中闪过一丝憧憬,时不时问她。

“那酒可有什?么妙处?”

“那酒肆老板真有意思,开了店,却不轻易卖他的酒,不做生意了么?”

白昭容温声道:“那是一个退隐江湖的豪杰开的酒肆,他一生快意恩仇,四十多?岁时生归隐之心,到边境宣和城,才?开了家酒坊,独门秘酿“英雄泪”,据说是走南闯北这些?年,精研了各地的酒所创,只有英雄配喝得。”

“那为什?么不叫英雄酒,而叫英雄泪呢?”

“……大概是,成了英雄的人,背后总有道不尽的酸楚吧。只有喝得懂这酒的人,才?能以酒会?友,品出人生百味。所以,酒肆老板觉得,惺惺相惜乃人间最珍贵,他的酒不轻易卖人,只有他瞧得上的人,才?卖这酒。玉隐公子虽然年少,却是他十分敬佩欣赏之人。”

白昭容微微一笑,仿若追忆般:“那酒喝了以后,先是觉得快哉落泪,有美人兮偎偎我怀,五陵风流把盏言欢。然后是觉得悲哉落泪,世间至悲,莫过于英雄末路壮志未酬,与天地问穷途无道,人生更该如何行走?”

萧怀瑾听到这里,心中忽觉惆怅。

那种莫名的情?绪萦绕着,他困惑道:“既然玉隐公子如此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该是十分快意的,他也?会?品出这些?苦吗?他也?会?壮志未酬吗?”

白婉仪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眼睛亮亮的:“臣妾……不知道呢。”

她忽然偏开了头去。

萧怀瑾依然不解。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些高大威猛的将军。他以为,英雄当如方老将军那样,而非白婉仪口中的悲凉。

“玉隐公子忠义之心,帮朝廷收回了嘉西关,大捷告胜,后来他如何了?”

白昭容解开了霞色的对襟罩衫,云纱披帛落地,逶迤一地。

“后来,他便在城中听曲儿去了。可是嘉西关的百姓,都很敬慕他,纷纷攘攘走到大街上,想要见一见他,一睹尊容。”

萧怀瑾睁开了眼,伸手拉过她。白婉仪躺在他身边,淡淡一笑:“街上看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害他不能去听嘉西关最有名的乐姬唱曲,只能扫兴而归。那乐姬十分哀恸,追出去求玉隐公子提一幅字,说是瞻字如见人,此生也?值了。玉隐公子大笑,就为她提了两句诗。”

萧怀瑾伸出手,挑了挑灯花。那灯烛噼啪爆开,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便是一晃。他似追忆地道:“英雄美人啊……也如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一般,该是一出佳话。”

婉娘一直说,想要为他绵延后嗣。这一刻他忽然想,是该试试的。

他们二人四目对视,少年夫妻的情?谊,在目光间流淌。

逐渐的,墙上投射出朦胧纠缠的影子。

然而片刻后,萧怀瑾的动作,忽然便顿住了。

他怔然地起身,顿了很久很久。

他眼中闪过了痛苦之色,先是隐忍着抽噎,随后带了显而易见的绝望。

“我还是,做不到啊!”

他声音颤抖着,几近奔溃一般:“对不起,我做不到,不能沾污你……”

萧怀瑾喃喃说着便起身,仿佛是从污潭泥垢里爬出来一样,刚从榻上下来,便阵阵反胃,忍不住呕吐,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

一幕幕不堪的回忆疯了一样在眼前闪现,他想捂住眼睛,哭声又?在耳边萦回。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绝望的夜,又?会?浮现——

七岁的他躲在多宝阁后,惊恐到了失声,透过多?宝架的空隙,看着他的母妃……被数十个宦官,带着从牛马身上割下来的假阳-具轮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残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饶声传出了明义殿外,然而没有人会来救她。

那时管理后宫的是孙淑妃,她已经疯了,后宫所有人也都疯了。唯一好像还没疯的是被禁闭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抚养,结果发现,这也?是个疯的,只不过尚有宋逸修为她守着一道底线罢了。

萧怀瑾的眼泪断线般洒下,他饲虎被咬伤流血时都未曾流泪,如今却难以自抑。他好像找不见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灯呢,亮起来,我看不见了……”

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吓,白婉仪披着纱衣,想把他抱在怀里抚慰:“没事儿,三郎,就算不能给我,这样相伴臣妾也?知足了。”

萧怀瑾却慌乱地推开了她。

他实在无颜面对这个一直温柔待她的女子。

殿内的烛光还在跃动,仿佛在嗤笑他可悲的童年,他眼前重新出现了一簇幽暗的光,照亮了周遭的轮廓,他在影影憧憧中,随手拽起常服鹤氅,胡乱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冲出了仙居殿。

苏祈恩一直守在殿外,见天子忽然冲出来,刚想要跟上去,萧怀瑾却转头怒喝道:“不准跟过来,给朕滚开!”

他神?色阴戾,众内侍们愣在原地,他们知道天子是什么脾性,忧心又?不敢追过去。面面相觑,只能悄么声地远远看一眼,跟两步。

*****

漆黑夜色,乌云遮蔽了月光。

夜风在耳边倏然逝过,参差的树干在两边倒退。

初冬的枝头,没有残叶,在黑暗中摆出魑魅魍魉的诡谲姿态。

肮脏,恶心,靡乱。

——为什么繁衍后嗣,却必须要先做天底下最龌龊的事?

一定是因为,人生下来,就是肮脏的。

萧怀瑾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走,偶尔有其他宫室照路的微弱灯火,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的一道孤寂。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抵便是如此吧。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是夜色下的太液池,安静清幽,偶有内卫巡逻,夜风之下,一片颓败。

萧怀瑾走过去,坐在湖畔,怔怔望向天际。

他曾想过,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谁坐上御座,他都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臣弟,他会?在大婚后去封地上开府,每年入京兄弟相聚,共饮一宴,他给他们讲天下风光,描述皇兄治下的盛世江山……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最终也?没能看到两个哥哥长大成人。

他活到现在,实在对不住很多?人。

却又不得不活着,再怎么苦,活着也?是他的责任。

更对不住白婉仪。她是后宫中,唯一真?心爱他的人,她的愿望便是为他生个孩子,他却连这样的请求,都无法满足她。

她会怨恨他吗?

他微微闭上眼睛,陷入一片茫然无措的漆黑。

*****

仙居殿,孤灯燃至天明。

萧怀瑾走后,白昭容坐在玉席上,独坐到天明。她神思恍惚,直到被殿外的喧哗打断。

门口来了两个坤仪殿的传事公公。他们衣着齐整,步伐齐整,面无表情,乍然望去有一种苍白的麻木。白昭容起身,在他们面前行礼时,他们眼皮子也?不掀。

“奉中宫旨意,皇后娘娘辰时在坤仪殿赐膳,请昭容娘娘前往陪同用早膳。”

话音甫落,白昭容心中猛然一紧。

终于还是来了。

她张了张口,想找借口回绝,却知这是不明智的。话到口边,终究还是变成一句:“可还有其他哪个宫的贵主?”

“奴婢不知。”

皇后召见,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相候,她身为九嫔之一,也?终究要从命,没有不去的理由。左右挨不过,白昭容换了件桃色的织锦对襟广袖衫,梳了望仙髻,只佩戴一支步摇,便动身去了坤仪殿。

一路上,熹光升起,天色渐亮,迎来东日朝霞。宫道两边的树上,挂着霜凌子,枝桠光秃秃的,透出冬日的寒意。

白昭容的心头,也?渐渐泛上冷意。

冬季的日头虽然高照,却无一丝暖融。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近了中宫。阳光洒落,将坤仪殿在白玉地基上投射出巍峨的阴影。

这阴影太过庞大,遥遥望去,竟有威压之势,令人觉得心头喘息沉重。

白昭容已经下舆辇,步行走上台阶,进了坤仪殿。

偌大坤仪殿里,一室寂静,唯余阳光漫洒,毫无暖意,尘埃在光线下挣扎。

曹皇后端坐在檀木雕花嵌珠的凤座上,早已屏退了杂役宫人,偌大内殿,唯有她的两位贴身大宫女侍候左右。白昭容的宫人未经宣,没有资格入殿,皆是在殿外等着。

白昭容向皇后见礼,皇后淡淡微笑着应了,赐她在案几前落座。那案上摆了珍馐菜肴,还有琼浆玉露,看起来是宾主尽欢。

却总有鸿门宴的意味。

皇后穿常服,胭脂色织金对襟衫,发髻上只戴了两支步摇与华胜。她素来只着淡妆,此刻微笑隐在窗棂阴影后,看不真?切。

“昭容入宫,已有四载了吧。”仿佛漫不经心,曹姝月淡淡道。

算一算,教坊司一部,清商署,采女,美人,婕妤,充媛,昭容。短短四年,高升至九嫔,眼看离封妃也?只有一步之遥——

“是。臣妾能有今日,多?赖娘娘提点。”

曹皇后弯起唇角,脸的上半部分却没有配合发笑,于是这个表情?看起来殊为怪异,好像上下半的脸是割裂开来一样。

“陛下这几日,也?都是歇在你那里。本宫听说,昨日还闹了些?动静出来。”

她的声音,优雅地在殿内回荡。

白昭容顿了顿,巧妙地应答道:“臣妾自当奉劝陛下雨露均占。”

皇后掌管后宫这几年,势力是经营得稳稳的。昨夜后半夜,仙居殿闹出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她。而白昭容这样回答,云遮雾绕,若非是聪明人,只怕要想很久才?能想出几重意思。

曹皇后又漫起微笑,笑意却并未爬上眼底。

她喜欢白昭容的知进退与聪明,然而白昭容心底深处,有谁也?看不透的东西,那东西影响了白昭容的忠心。

“紧张什?么,先用膳吧。”曹皇后淡淡道,执起箸,“本宫特意命膳房炖的天麻佛手,还有他们最拿手的蜜枣青豆酥,怎的,你不喜欢?”

白昭容玉手纤纤,却迟迟未敢拿起那双筷子。那象牙箸有如千钧重,仿佛拿起它,她漂浮不定的身子就要被拉入漩涡中,没入万劫不复。

她抬起头,笑容显得可怜楚楚:“禀娘娘,臣妾近些?日子脾胃不适,御医说是肝气郁结,所以食不下咽……”

皇后叹息一声,带着怜悯地看她:“不用膳怎么行?本宫给你开开胃。”她说着,看了眼侍候的大宫女,那宫女离席,走去了偏殿。

白昭容心跳如雷,冷意从骨缝间爬出,手心沁满了细汗。待宫女走出来时,手中端着一碗汤。

事已至此,白昭容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制了。

她下意识想要逃离这压抑的宫殿,却被大殿中几个内宦一拥而上制住。她挣扎道:“娘娘若责罚臣妾,臣妾愿长跪坤仪殿……”

随即被宫女捏住了下巴,那碗汤往她的嘴里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有小天使喜欢变狗的情节,以后可以写个这样的番外,或者防弹章用这个。正文里面还是跑剧情吧,不撞梗神清气爽!

感谢亲爱的小天使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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