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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梦,意指两个?人以上,共同织就同一个?梦境。
而这个?梦境,连接着几个?做梦主?体的识海,相当于中?央区域。
倘若钱昭仪、何贵妃等人的梦境,主?体是她?们自己;那么在连环梦里,主?体就是何太后、韦无默二?人。哪怕其中?一人停止做梦,若另外一人的梦境还在延续,两人都不会醒来。谢令鸢就等于是做了无用功。
郦清悟指出连环梦的复杂,气氛一时凝滞。
临车上的木制护栏,被呼啸而来的箭打得震颤,那“砰砰”的闷声,仿佛撼在心间。在箭雨中?,他们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性——
若连环梦的关键是同时解开,那二?人必须分别进入两个?主?体——何太后与韦无默的识海中?。
虽然她?们的识海,以“春明门攻城”的梦境相连,但若离开“春明门攻城”这个?中?央区域,谢令鸢和郦清悟再分别进入不同主?体的识海,也就等于是断开了联系。
在不同的识海里,他们既要各自独当一面,又必须具备高度默契。
听起?来格外虚玄,但唯有一试。
当临车被巨弩射中?,嗡嗡作响的时候,郦清悟也终于下了决定:“以四?个?时辰为界。”
接下来议定了计划,郦清悟对先帝朝许多事?情,都有所亲历,对何太后的回忆,可以不必详看?,节省时间。所以他去何太后识海。
谢令鸢则循着韦无默的方?向而行,约定四?个?时辰后,二?人在春明门下汇合,解梦。
*****
偌大的战场,硝烟弥漫。穿梭重叠队列,逐渐人烟稀少,迷雾重重,走到了梦境的边缘。
郦清悟在抱朴堂这些年?,梦修总算是没有辜负。他与谢令鸢走的是反方?向,循着内心指引,他逐渐感?受到了何太后的意识——
景祐九年?、景祐十年?……清晰了。
那些回忆画面,他匆匆一览而过,从大皇子萧怀瑜被毒死,到后宫查案。
他知道,下毒这样缜密之事?,非高位妃嫔不能为之。且大皇子死于孙淑妃的迎春宴,淑妃是首当其冲的嫌疑。
淑妃因此事?受惊过度而滑胎。她?这一胎,是散尽千金求了药才怀上的,天天摸着肚子对他说?话,知道孩子没了后,她?拍着门嚎啕大哭,那悲怆声传出殿外,令闻者落泪。
最后,郦清悟的目光驻留在一处画面上。
此时宫正司查实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人。
——郦贵妃。
他知道母妃不会做这件事?,但她?确实是畏罪自杀。现今回想起?来,小时候迎春宴上,三位皇子的点心,全部验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若不是他和萧怀瑾中?途离席,他们二?人定也遭了毒手。
是他养的“雪睛”被恰巧放出来,才救了他二?人。也是因此,母妃背负了难以洗脱的嫌疑。
他看?到何家从边关连上七封奏折,朝中?纷纷要求处死妖妃郦氏。面对着铁证凿凿,父皇却以沉默对抗。
他小时候,不能明白为什么父皇与朝臣角力失败,长大后却懂了,是因时局太敏感?。
那时“正月之祸”方?出,因苏廷楷的缘故,兰溪派被打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正是焦头烂额,面对郦贵妃之事?,他们甚至不能出声相助,以免更被攻击。
此时的朝堂,萧道轩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以一人之力,对抗讨伐。
此时的后宫,何容琛等不来他的交待,她?无所顾忌,亲自去仙居殿讨。
郦清悟看?着何容琛往仙居殿冲去,她?去仙居殿的时候,宫正司的人正押着宫女,与他母妃对质。宫正司没有胆子叫母妃去审讯,哪怕她?如今正嫌疑当头,他们也依旧客气着。
母妃正回答他们的问话,殿外就突兀闯入一个?鬼气森森的影子。
那影子形销骨立,眼神?中?淬了毒,正殷殷地淌下来,像索命的骷髅一样,拨开所有人,好似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母妃起?身,正欲开口解释,何容琛挟着风的一巴掌,又快又狠地甩到她?脸上,瞬间将她?打得趔趄几步,头晕目眩。下一瞬,何容琛又抽出一旁内卫的佩刀,对着她?捅去!
郦清悟下意识想去挡,即便?他知道,这只是何容琛的回忆,却还是愤慨。
剑势破风而来,母妃的贴身宫女袁姑姑一惊,闪身挡在母妃身前。那一剑极快,倏地穿透了袁姑姑的胸膛,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汇聚成流。
何容琛的视线顺着血迹上移,睇了她?们一眼。
那一眼,实在很难形容。
下一刻,她?已经利落地拔出剑,正欲再刺,内卫拼死拦住了她?!
萧道轩闻讯赶来时,仙居殿已乱成一团。
德妃被内卫拖出门口,如同疯子一般,正挥着剑乱砍,四?周无人敢夺。
萧道轩情急之下,一巴掌将何容琛打翻在地,夺了她?手中?的剑。地面上满是她?打翻的残瓷碎片,像开了一地凋零的败花。
何容琛被打翻,她?的脸贴在地面上。郦清悟能感?受到她?失望及至绝望的心情。
地砖很凉,碎片很利,凉意刺骨,脸颊生疼,她?却不愿起?。因躺着好,像是死了一样,睁眼便?可以看?到天空,那样蔚蓝且高旷。
——人死了真好啊,想要看?天,也不必再抬头。宇宙之大,时间之寂寞,都在黄土坟头的注视中?。而黄土坟头亦在注视中?渐渐平于人间。
她?脸颊的血,殷红刺目顺着流到地上,也不擦。因未施粉黛,格外有种?冶艳的苍白。她?数着形状变幻的云彩,听得萧道轩沉声道:“郦贵妃嫌疑未明,你理智些。大皇子的死,朕定会给你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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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容琛被皇帝送回了重华殿。
三月的仲春,她?却看?上去冷极,叫宫里生火。冷得受不了了,她?就将宋逸修叫了过来。
这时节,宋逸修穿了件绞经罗的薄衫子,何容琛则裹着毛氅。重华殿中?,二?人对案而坐,像是隔着季节在对话。
“先生觉得,凶手是郦贵妃么?”
宋逸修轻轻摇了摇头。
他御前侍奉多年?,看?人一向透彻。他凭直觉不是。
何容琛垂下眼帘,看?来此事?并未了结。继而转望向窗外,天青色的边际,雾蒙蒙的翠色,寂静若死地盛放。
何家在朝堂,向天子施压,他们想逼死郦贵妃。但这话她?最终也没说?。
郦清悟眼睁睁看?着她?的心逐渐走向炎凉。他不禁想,如果她?说?了,宋逸修会不会出于朝局平衡的考虑,从中?劝她??
他长大后分析天下形势,才明白,景祐初年?,为了制衡韦氏,父皇也在扶持何家。是以,才有了何容琛封德妃、统六宫的荣耀。当然,父皇也在扶持郦、沈、陆、方?等兰溪派势力,以及曹、孙等中?间派。
所以后宫势力复杂,朝廷事?务更非一言蔽之。
譬如此刻,朝中?以韦家为首的勋贵党,希望将罪名就此安扣在他母妃头上,趁势瓦解兰溪派势力。放眼望去,此乃斗倒郦贵妃与二?皇子的绝好时机——“正月之祸”余波未平,西凉、西魏等国趁势攻入,眼下桂党正前线重用,是以父皇也不得不对他们多几分忍让。
——大概德妃也是从这时,变得越来越凉薄吧。
何容琛看?着天青色的天际,那片寂静若死的绿意,似乎让她?内心攀爬起?不顾一切的力量——找出真凶,血祭大皇子,而后也跟着离去,再也不看?这品类之盛的人间。
忽然,脸颊上一点暖意,唤回了她?那无穷渴盼的向往。
是宋逸修伸出手,碰到了她?的伤口。伤口未愈,本该疼的,却似乎眷恋着他的暖意,叫嚣着麻痒。
他白皙的手指沾了点血,兴许太刺目,放在嘴里抿掉了,抬眼看?她?,虽无笑却有暖意:“有伤,就要治。”
何容琛苦笑了下,这伤是谁给予的呢?
这一身看?得见,看?不见的,斑驳的,清晰的,深刻的,入骨的,无数伤口,谁给予的呢?
她?无意识地将这话问出口,宋逸修怔然,随之望了窗外许久,淡淡道:“宿命吧。”
天意么?
何容琛想起?许多年?前秋日的午后,神?龛前长跪不起?的韦晴岚,虔诚的背影,藏在望不到边际的阴影里。她?垂下眼帘,自嘲道:“大抵是我?年?轻时不信神?佛,遭了报应。”
在唇齿可品出的苦涩中?,少女时自信洋溢的“我?不信佛”,而今仿佛都有点甘甜。
“不会报应你的。”宋逸修温温地一笑,目光从她?额上伤痕,到她?脸颊新伤,一寸寸描摹着:“天地不仁,若要惩罚,就惩罚我?。我?来替你受罚……无论什么痛苦,我?来替你承受。”
何容琛也轻轻一笑。她?半张俏丽的脸,从毛氅露出来,重华殿似乎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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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四?月也寂寂地走过,当西魏大军突破朔方?城,直捣中?原,逼近灵州的时候,郦贵妃服毒自尽了。
因出战的将领,是弹劾兰溪派的桂党,临战于前,几次推脱不出兵。
他们用着天下最恭虔文雅的措辞,行天下最强横逼迫之事?,逼一国天子杀妻弃子。
郦清悟记得母妃畏罪自杀的四?月。即便?过去十多年?,他再回想,也觉刻骨之痛。
那天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明媚得令人窒息。
春风挟着桃花,飘飘悠悠,飞入窗户的小案上,落在茶盏里,荡起?一圈涟漪。
母妃把他叫到身边,抚摸他的头发,给他紧了紧衣领。
“春捂秋冻,还没到入夏的时节,不要受了风寒。你十岁之前,不能病,不能灾。”
她?温柔地笑笑,眼角有浅浅的细纹。
“日后若不在宫里了,自己要会照顾自己,要爱自己。有能耐就四?方?走走,你父亲总怕你憋出什么病来。”
“碰到喜欢的姑娘,要善待她?。”
“不要恨你父皇。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社稷。母妃……不怨他的。”
她?淡淡地微笑,眼中?氤氲着水光。
“不怨他的。”
那时候,自己还太小了,并不能明白,为什么“正月之祸”与下毒事?件接踵而来,会将母亲逼死。直到后来游历天下,站在朔方?郡的土地上,明白了真相时,呼啸千年?的风中?,似乎还夹带从宫廷里远远而来的血腥气。
而八岁的他,只能茫然地看?着母亲一遍遍重复,说?不怨。说?当年?和父亲的相遇,是上巳节,说?着说?着……
她?的嘴角流出了血迹。
那恬淡的微笑和“不怨他”,一直萦绕在眼前耳边,萦绕了很多年?,很多年?。
母妃是为了不让父皇为难,为了稳住边关形势,才服毒自尽的。外界却传她?畏罪服毒。
当晚的深夜,自己居住的仙居殿偏殿,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血色火光,刻骨铭心。他从烈焰中?被人抱出,影子被火焰拉得长长。
这漫天的火,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带着灼烧的温度,留在了他童年?的记忆中?。
火光外的宫道上,父皇已经在等着他了,一驾马车,一道圣旨,“四?余”令牌,还有一柄沉重乌黑的古剑。
山海灭。
父皇温暖的大手,拉住他小小的手。父皇很高大,八岁的自己要仰着头,才能看?到父亲背着火光黯淡的容貌。而父亲嘱咐的话语,因为远处火光的跃动和炽热的灼烤,也带上了火的浓烈,每每回想,都觉得是激切的。
“父皇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但是……爹怕你以后在外面,一个?人,会吃亏……”
萧道轩顿了顿,瞬间泪如泉涌,却很快被烈火烤炙而干。
“‘四?余’是你祖爷爷留下的人马,我?把他们交给你,能否忠心,就看?你自己了。他们在各地有监察使,既然给你这个?权力,社稷就有你的一份责任。倘若将来,坐上皇位的人胡作非为,凭这一纸圣谕和山海剑,你有权废他,另请新君。权力不可滥用,不要成为社稷的罪人。”
年?幼的自己,便?这样懵懂地接过一个?要背负终生的责任。随后坐上马车,车轮在青石板的宫道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驶向陌生的、看?不到的、漆黑遥远的前方?。
要驶出宫门的一刻,他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走越远的路,越来越渺小的影子。看?到父亲站在暗夜中?,几乎被吞噬的身影。
还有那扑面的冷风,远处连天的火光。
沉重宫门在眼前,缓缓地闭拢,隔着那一道越来越狭窄的缝隙,他注视着父亲的身影,父子二?人无声道别。
这样的夜晚,冰与火交织,眼泪与承诺交融,都铭刻在了记忆中?,永远也忘记不了了。
父皇救了自己,无论付出了何等代?价,至少将自己推出了党争的漩涡,推出众臣的视线,也从此消泯于人间。
从此以后,世间少了一个?二?皇子,多了一个?在抱朴观清修的人。
*****
如今,在何容琛的回忆中?,他也看?到了仙居殿的大火被扑灭后,“二?皇子”的尸体救出来。
——小小的蜷缩着,焦黑一团,再也看?不清本来面貌。
死了也好,他们不会允许他嗣位登基的。
出乎郦清悟意料的是,何容琛闻说?他的死讯后,在重华殿坐了很久。后来吩咐奉了两个?灵位。
他和他的母亲,死于何家与勋贵一系的逼迫,也是何容琛间接逼死的。朝廷党争波及到了后宫纷纭,太多生命陨灭于杯弓蛇影。
但何容琛,依然尊奉了他们。
他看?到当夜送走了自己的父皇,一夜白头。
不仅仅是妻离子散,天人永隔。
还有自父皇登基起?,或者说?,从爷爷萧嗣丰亲政时,便?在布局的朝政——父子两代?,苦心孤诣,倾尽二?十年?心血,想要为子孙推行变革而积蓄的中?间力量,这样一夕间,釜底抽薪。
这次漫长的十数年?博弈,又以勋贵派获胜。兰溪派散了,从此,朝廷继续落回以韦氏为首的权臣外戚之手。
令人何其痛心。
郦清悟感?受到了何容琛的痛心,时隔多年?忽觉感?慨——其实德妃对于父皇,理解得这样深刻。她?只是默默不言,却真是懂得父皇的。
何容琛甚至也懂,萧道轩心中?警钟长鸣,一定要想办法?除掉韦氏,至少在临死前,给后代?铺路。
只是此刻,何容琛还被禁足,宫中?是孙淑妃与柳贤妃掌持宫务。龙嗣血脉,如今只剩萧怀瑾一个?皇子,和两位公主?。他必然是未来的天子。
“四?姝争后”的结果,看?似盖棺定论,实际上,萧道轩不信,何容琛不信,宋逸修也不信。幽禁于重华殿中?,何容琛却令宫中?眼线盯紧,寻着蛛丝马迹。
宋逸修也奉了萧道轩的密旨,宫中?暗查。
真相揭晓于三个?月后的初秋,德妃查到了柳贤妃的蛛丝马迹。宋逸修依据口供,找到配毒之人,水落石出——
这是一起?披着三重衣的毒害。
先以孙淑妃为幌子,又将关键线索放到郦贵妃身上。若不是柳贤妃明义殿的主?事?公公发现了不妥,悄悄向何容琛告密,此事?大概真的要永不见天日。
贤妃设计了每一环,包括迎春宴上跑出来的那只狗。她?事?先叮嘱了萧怀瑾,叫他只贴着二?皇兄玩就好,于是,萧怀瑾一道“幸运地”避开了毒药。
“贱妇。”萧道轩听着宋逸修汇报的案情,对脚边跪着的瑟瑟发抖的女人,只说?了这两个?字。郦清悟对柳贤妃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是从宝林晋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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