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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并不是众人眼热的肥差——因为那个时候,我又接到了长安的信,老师授意我再做几件事。”杨犒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到那封信后,我便明白,这?事是非做不可了……倘使不这?么做,我性命难保,定会被灭口。”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当踏入了泥淖,当造成景祐九年的城破,他?便再没有了回头之路。
杨犒低下头,过了好半晌,没有人催促他?,许是心情都沉重?了。他?道:“那些事,都是以汝宁侯为首,朝中几位大人授意的。”
他?快速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何贵妃一愣,猝不及防在这里听到她爷爷的名字,她敏锐地盯过来,正对上杨犒散漫失神的视线。
她向来在宫里跋扈威严,那些低位妃嫔少有敢和她对视的,又兼心情急切,杨犒被她吓了一跳,却揣不透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
“我、我没有胡说,这?都是真的。虽然那时不得不同?意,但实在怕得紧,总觉得沾染太多罪恶,我……我便藏了些证据,也因此才保下了性命。我没有要构陷那几位大人的意思!”
见何贵妃一时似乎有些凌乱了,当着这?些人的面,实在又尴尬又敏感,谢令鸢记得何韵致的爷爷伯父都十分宠溺她,也觉得难堪,她问杨犒:“你说藏了证据,是什么?藏在哪里?”
杨犒见状,试探着讨价还价:“那地方被我藏得严实,也只有我知晓。倘若我带你们去找,你们能放过我吗?”
谢令鸢不吃这?一套,踹了踹他的腿,微微一笑:“抱歉,那要看你提供的东西,入不入我的眼,值不值你的命。”
跟武明贞一处混久了,她面对着杨犒这?种人时,把武明贞强势的口气学了个九成似。
杨犒无法,只得先被罗睺抓着起身。客栈的门兀地打开,外面的风雪猛然扑进来,仿佛穿透了身躯,他?打了个冷颤,身冷心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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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着,带来朔方的冬天。屋内清晰可闻雪片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老邱的声音在屋内缓缓回荡,安静中竟然有几分耸怖:“其实我本不是朔方驻军的编制,也不姓邱。”
“延祚三年,朝廷与西魏划定了互市榷场,那时我编制在并州驻衙军中——比朔方军府级别更高——我们便被派去了榷场。”
火盆里取暖的火光微微跳跃着,老邱拾了两块柴火送入火中,室内腾地亮了,照出他脸上的惆怅。
他?想起那时,得知要派驻榷场,伍里几个兄弟都很是高兴了一阵,嚷着好日子来了。
“借机赚了点甜头。直到后来……后来才发现,有些事越来越不对劲。”
萧怀瑾点点头,关于互市的甜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互市榷场常由级别高的军队前来驻扎,人家千里迢迢跑来,顺带走私点货物赚点钱,也是人之常情呗。
其实以往不开互市的时候,边境贸易都是靠当地驻军走私的;而何太后把互市开起来,也等?于断了这?些驻军的财路。
萧怀瑾忽然想起那天在瓮城城门,他?和?那群怒骂何太后的老兵打了一架。现在想来,那些老兵大概就是被太后断了财路的人之一吧。
但何太后得罪的岂止底层老兵。在她和?宋逸修决定做这?件事时,当着只有十?二岁的他?,将种种利弊和?困难都分析一遍,包括会得罪哪些世家,对方会怎么反击。
如今想来,他?们是在教他?。
他?的出神很快被老邱拉了回来。后者揉了揉额头:“我现在想来,可能是上面有意放任,那些被断了财路的人,就跑去榷场偷东西。你也许不清楚……榷场管理是很严的。”
....
——那时是夏末,朔方已经有些秋意了。
老邱依然记得,其他州郡络绎而来的商人,兴高采烈带着一车车货物,在满目金黄秋意的榷场外,排起了长长的列队,黑压压的一条蜿蜒着通向远方。
他?身上的皮甲折射出秋日的阳光,他?守在榷场外,板着脸,让这些商人押几个身家清白的人作保。那些商人们对兵爷敬畏,悄悄塞他?些好处,他?也都收下。商人们便将自己的一半货物留下,他?值守的几个兄弟上来清点登记,放入榷场内的仓库锁好,等?待几天后的开市。
多?么和?乐融融的光景啊……
倘若不是榷场发生了偷盗的事。且不仅一次,一而再再而三。
...
萧怀瑾蹙眉,没有说话,陆岩也直起了身子,盯着老邱仔细听。
“这?些人偷窃,引得西魏人十分不满,和?我们的措置官提了几次。”老邱闷闷道:“说白了,若不是押发官和?主管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几次三番发生偷盗事件。”
...
——互市开了不多?久,九月底秋寒时令,西魏的武官怒气冲冲,双目瞪得似铜铃大,指着西魏的仓库愤愤道:‘我们诚意与贵国互市,贵国就是这样怠慢我们的吗!’
而措置官——那个中年男人,老邱记得他?叫杨犒——杨犒端坐着,脸色也没甚变,只长长叹了口气道:“刁民小贼防不胜防,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请乌鳢大人放心,我们定找到贼人,给大人一个交待!”
待西魏人怒火万丈地离开,杨犒坐了一会儿,老邱记得他?那张瘦长的脸上,总是愁容满面,似乎就没见他?舒展过。
接着杨犒叫来了手下校尉,嗤了一声吩咐道:“抓贼归抓贼,西魏人榆木脑袋,事哪儿是那么好办的。你们,去街上抓点叫花子,先把这?罪给顶着吧。”
那时老邱震惊地抬起头来,却也不能置喙什么。孙校尉接了任务,老邱便跟他?退下了。一路上垂着头,总不好问什么。
待到了街上,看着墙角蜷缩的乞丐,白发乱蓬,皮肤黝黑,竟又下不去手。
就那样在大街上游荡到后半夜,碰到了几次一同?任务的兄弟,总也得交差,叹着气抓了俩乞丐拿去顶事儿了。夜里漆黑,那些乞丐们蜷缩在睡梦中,忽然被他?们粗暴拎起,一脸张皇无措,挣扎叫喊,他?硬下心肠权作不闻。
也记得翌日骄阳高照,刑场一地殷红刺目的鲜血,头颅被高高悬挂在榷场外,那一幕让他不忍回顾。
...
萧怀瑾听他回忆,低声道:“但凡影响互市的人,都要以乱市罪被处死。”
“没错。”老邱长叹一口气:“但西魏人能是傻的吗?能看不出我们是拿乞丐来糊弄他?们的吗?可那时候事情还没闹大,他?们虽然生气,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那个杨犒,出了这?样事,没上报朝廷么?”当然萧怀瑾只是这样一问,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榷场的奏折都是太平,相安无事。
老邱笑得耐人寻味:“怎么会,派人去榷场偷窃,正是他授意的,当然不会对长安朝廷上报,只当治安混乱随意了事——你别急,待我讲了后面便明白了。”
萧怀瑾的声音听不出滋味:“我记得……当年是西魏人先毁约。”
其实当老邱说到这里,他?凭着政治敏感度,也已经隐约猜出了头绪,可那事实太过黑暗,一时他不敢去深究。
他?多?么希望,真相只是西魏人毁约,与晋国的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老邱偏偏要打破他残存的侥幸:“你们这些贵人,远在长安,都被下面瞒了。底下人不想让你们知道,就有的是办法。事儿一旦闹大,他?们就推给西魏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真以为是西魏人先毁了约,自己当冤大头。”
萧怀瑾不说话了,脸色在火光的照映下有些苍白。
“如果?只是偷盗,西魏人最多?骂我们。所?以后来变本加厉,暗偷就变成了明抢。越来越多?的马贼,涌进榷场抢劫。”
老邱笑了笑,容色间颇有些嘲讽:“可我自己就是当兵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些不是普通的马贼?简直就是蒙了面的士兵!那些马贼起初在榷场外抢西魏的商队,美其名曰是报仇雪恨;后来变本加厉,进榷场里抢!”
“可你们是榷场驻军。”陆岩冷冷提醒道。
老邱的声音登时有些气短:“……我们当然不是摆设!但我们却要听从上面指挥。也是从那时候,我觉出了蹊跷——”
...
——榷场交易时,他?正驻守在南门。
前方传来消息,说有马匪在西门烧杀抢掠,西门守军难支,老邱他们奉了上面命令,匆忙往西门跑。
到了西门一看,差点气炸——零星的十?来个马匪,也值得他?们一群南门的守卫跑来帮忙?
偏生榷场任何人不能骑马,他?们火冒三丈也追不上马匪,待回到南门,入眼是一地狼藉,受伤的商人、散落的货物和支架……满目疮痍,问了活着的人,听他们断断续续呻-吟着说,才知道被人耍了。
上百人的马匪趁着南门守备人少,将这?里劫掠一空。
老邱这才却觉出了不对劲儿。
...
萧怀瑾一路抢粮,用过无数次声东击西的招儿,瞬间便明了:“你们上官怕是故意将你们调离值守,为了方便那些马匪抢掠。”
老邱点点头:“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我实在起疑,有一次就假装听从调遣,实际溜了个空躲进一个仓库后,发现这些马匪行事,其实上面都是默许的……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陆岩朝他?比了嘘声的手势,老邱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缓了片刻,呷了口酒,又才继续开口:“那些马匪,烧杀抢掠西魏的商人。西魏的士兵倒是想抓,但马匪熟知榷场路线,总能先他?们一步逃跑。”
他?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还并不明白,上面的人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似乎也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听上面的差使,平时夹带些小物件儿拿去卖,给我小儿子带点玩意儿就可以了。”
萧怀瑾闭了闭眼,其实老邱不讲,他?在朝堂颠簸这些年,也已经猜到了。
老邱垂下了头,拿着拨火棍的手有些颤抖,火盆里的火舌也跟着抖动起来,将他?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照得凄惶:“直到不久后,我们伍的十?来个人,被副尉叫去榷场的仓库帮忙。那时候五日一市,头开市的两天,商人都会把货物放在榷场存好,货物交割是由我们来做的。”
...
——那大抵是十月,西魏快要入冬了,要换些粮食盐茶和药材。
有个晚上,已经是后半夜了。
天边弯月高悬,他?和?十?来个兄弟被叫到榷场,那个胖胖的副尉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笑得和?善,做出一副慷慨的模样:‘你们在我手下干了这?些年,都是兄弟,我也总寻思着,带你们发财。’
众人听了十?分欢喜,老邱却有些忐忑恍惚。这?样夜黑风高的发财,必然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必然是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榷场里这?时空荡,连一丝火光都无。黑寂寂中,他?们摸着黑进了仓库。
货物早已经被锁好,等?待两日后的交割。副尉走上前,一脚踩在一个粮袋上,解开粮袋捆绳,黄灿灿的粟谷洒了一地,他?张开胖乎乎的手:‘快,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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