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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正式拜师,须择黄道吉日,行吉礼。
九月二十七,宜祭祀祈福,纳采求贵。亦适宜拜师收徒之吉日。
太子服青衿,跪于东宫门外等候。太子开府所设左右春坊、詹事府以及诸寺、监、率卫等幕府人员,皆朝服顶戴,于宫内殿前阶下,列次侯立。执事礼官率宫人,捧锦帛酒斗,六礼束脩,亦于阶下等候。
等太子太傅来。
东宫幕府,为太子马首是瞻。太子拜师,所有人等,皆随太子执礼,所以,大家都得恭敬等待。
辰时为吉时,但眼看快到点,太子太傅却还没有来。
转眼辰时过点,太子太傅还没来。
众人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来,入东府辅佐太子的人,都是些经验丰富的朝官,除率卫外,多是些老朽文士,站久了,脚疼;二来,对苏蓁这个年轻小姑娘做太子太傅的稀奇事,本就抱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心态。女子为官,且还居东府之首座,前朝未有,当朝稀奇,却还要这些胡子比眉毛长的官场油子们向一小女子折腰,这老腰,也疼。
所以,见着稍有状况,马上就是满脸的疑色。
却见着宫门边上,太子长身跪地,一身白色深衣,青色交领的学子服,穿出芝兰玉树般的况味,难得的温和文雅,且又面色沉静,垂眸凝神,端的是恭敬得很,也耐心得很。
众人也就止于腹诽,私语。捶捶腰,揉揉腿,继续等。
可不,纵然心里不服,但金册锦书,御笔钦定,就是权力,官大一级压死人,暗地里可以使绊子,但是,明面上,却不可造次。
苏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反正对她都不服气了,若是一味低三下四地迎合讨好,也不见得有作用,反倒助长骄气,让他们更轻看于她。还不如端起太子师傅的架子,先给个下马威,以后再拿真本事服人。
于是,辰时过了一刻,女郎才珊珊来迟。
妙龄女郎,修眉明眸,脸白唇朱,纤身细腰,着一身紫色官服,玉冠束发,云纹锦绣的腰带,挂金鱼袋。一副娇俏柔妩的女儿身,却是一品大员的朝官穿戴,乍看,很是冲撞,细看,又觉得惊艳,有种雌雄同体,混淆了男女的魅,摄人心魄。
偏偏女郎还一脸肃然,稳步而至,一副天经地义,舍我其谁的自信状。
行至太子身边,亦未停下行礼寒暄,只拿淡淡眼神瞥了他一眼,便匆匆而过。可太子却仰头,追着那紫袍身影,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要多狗腿,有多狗腿。
众人心中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瞧太子这光景,怕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啰。再回想虞山秋狩的行宫大宴上,太子主动请求拜师,大家不免生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猜想来。比如,女子得势,最容易让人联想的是,这是妖女,有蛊惑之术,有狐媚之功,是通过征服男人而取得的荣华。至于这个女子,有无才华能力,那都是其次。
煊赫大殿,庄肃仪礼,一个个衣冠楚楚的脑袋中,升腾些阴暗的非凡想象。尚未回神之际,妖女已经行经众人前,略略施礼见过,便拾阶而上,径直进殿入座,等着太子进来行礼。
此时,钟磬礼乐声起,执事礼官引太子入内。太子跪地叩首,大礼拜见,同时奉斗酒锦帛,献六礼束脩。
那青衿服的儿郎,玉面温润如雕琢,深眸闪烁如繁星,跟着执事者的指引,将那弟子之礼,行得一丝不苟,毕恭毕敬。
仿佛,那些旖旎过往,那些执着念想,都是上一世的纠缠,了然无痕。
广袖垂漾间,黑漆托案上,清酒入樽,香洌四溢。苏蓁心中咯噔一下,略略沉吟,便吩咐到:
“我不善饮酒,换作茶吧。”
酒是礼,茶也是礼,以茶代酒,也说得过去。
执事礼官怔了怔,心道,这苏大人,还真是挑。却也打着手势,要让边上的宫人去换茶。
却被长身跪地的太子出声止住,又见他端过酒樽,捧执在手,高举齐额,给苏蓁递来:
“临阵不换将,仪式也不换礼,这酒,师傅不喝,就是不受弟子之礼。”
铿锵说罢,又抬眸直直地看着她,低声说了句:“未窖藏过的清酒,不醉人。”
苏蓁蹙了蹙眉,接过酒樽,拿在手里掂了掂,又举至鼻间嗅了嗅,再蹙了蹙眉,终是喝下了。
酒水下腹,她就开始暗骂。那尊古礼的拜师仪,用的银酒樽,看着口槽小巧,实则深厚能装,里头少说也有二两酒!那酒,闻着清浅,实则后劲十足,哪是什么未窖藏过的清酒,说不定还是三十年陈酿!
她着了那人的道了!
当下却也只能忍着恼怒,面不改色,等着礼毕之后,再找人算账。
太子奉礼,她得回赠以寄语。还好,都是些教人如何求学处事的常理,她闭着眼睛都能够脱口而出,遂也按捺住昏昏来袭,清声朗朗,谆谆教诲:
“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处事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太子目光清澈,凝视着她,旁人看来,他听得认真而虔诚。
苏蓁却知道,那人是在观察她的神色,等她晕眩呢。
心中恼意又多了几分。
好不容易,捱到礼成,太子拜讫,礼官引他出殿,众人散去。
苏蓁却赶紧撤了那正襟危坐之姿,一头靠到凭几上,软成一滩泥。心里却烧成一锅煮沸的粥。
她好不容易,从那个身世泥沼中,拔足而起,面对一切。今日来时,还盘算着,有了职权在手,就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要敦促太子,广阅文书,多听朝议,了解国中政事,军务、民生、吏治、财政,都需要做到心中有数,方能有所为。
哪里想到,一樽酒,就将她放倒了,且还是在庄肃礼仪之上。那人明知她不善饮酒,一沾就醉,却还故意拿陈年深酿来捉弄她!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外间一阵人声脚步之后,很快清静下来。少息,那个青衿白衣的身影,便晃晃悠悠地进殿来,且还不着痕迹地虚掩了殿门。
外间目击者们皆想,太子虚心求学,又进殿聆听师傅教诲了。
“元重九!”
苏蓁却忍不住咆哮,抓起案上那拜师礼中的一个锦袋,就朝进来之人身上砸去。
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肉,各有各的谐音与寓意。芹菜通“勤”,莲子心苦表“苦心”,红豆寓意“鸿运”,枣子即“早早高中”,桂圆即“功德圆满”,干肉表弟子心意。
苏蓁抓起砸人的锦袋里头,装的是红豆。
锦袋砸在儿郎身上,他也不躲,略略侧身,任由袋中豆子撒出,又任由它们滚落一地。
那东宫的议事主殿上,铺陈的是坚硬光洁的青玉地石,小豆散落,溅起一阵细密碎屑的声响。
白衣郎君敏捷顿足,继而小心举步,绕开一地滚豆,朝着案前一步步行来,口中还溜出些幽幽调笑:
“红豆寓相思,你是有多想我?这么迫不及待……”
“……”苏蓁撑手扶额,重重呵气。实在是觉得,与他无话可说。这个人,面目变得太快。前一刻,众目睽睽之下,还是青衿白衣的弟子模样,恭敬虔诚,下一瞬,就撤了规矩,跑来戏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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