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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来告诉朕,你已经把你弟弟杀了,叫朕将皇位传给你吗?”皇帝斜倚床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晋王,声音很平静。

“儿臣知罪。”晋王跪得很规矩,匍匐身躯,额头及地,像个承认错误,认真听训的儿子。

天子寝殿中,铜炉里薰着龙涎香,绣屏上应着烛光影。床榻前,一对天家父子在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叙话。

苏蓁就跪在门边上,一字不漏地听着。先前她将晋王引入殿中时,本想赶紧转身退出去的,这种图穷匕见,父子对峙的场合,还是不要有外人在场为好。哪知皇帝一声使唤:

“苏蓁留下,好生听着!”

她就只得候在了门边,做个作死的见证者。

苏蓁心中哀嚎,晋王已经撕破了所有伪装,谋逆逼宫,皇帝却将所有人,妃子们,儿女们,全部赶回住所好好待着,置身事外,连梁总侍都在外边廊下,远远地立着,却独留她在殿中,见证这桩大兴朝里最龌龊的秘密。

她的荣幸,也来得太鼎盛了。

就是不知道,等下,她会不会死得很惨?

然而,两只脚都陷进来了,也无法拔足离开。只得,一字不漏地听着,听得心惊肉跳,兵荒马乱。

“诸子之中,朕待你如何?”皇帝的语气,又缓,又沉,似乎没了力气,恼不起来。

“父皇待儿臣,素来亲厚。”

“比之待太子,又如何?”

“有过之无不及。”

“那你……为何要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一阵急喘与咳嗽,皇帝的愤怒,终于冲破体虚心厌的遏制,爆发在空气中。

“儿臣记得,自小,父皇就赞儿臣天资聪慧,又悉心教导儿臣,文治武功,都要做到出类拔萃,所以,儿臣很早便明白,何为出类拔萃,只有像父皇这样,才是真正的人间极致……”

晋王一如既往的,温润,恭敬,谦和,说及此处,还顿了顿,像是斟酌,又像在平心,略略几息,又听他说来:

“可是,年岁增长,您又让儿臣明白,您给予儿臣的一切,只不过是给四弟的磨砺,这让儿臣如何服气?”

一阵沉默,只剩空气凝滞。皇帝突然又问:

“去年芙美人入宫,是你的主意”

“儿臣知道,虽然芙蓉夫人去世多年,但父皇思念深重,终难忘怀,做儿子的,自然应该替父皇分忧。”

听来,一派父慈子孝,家长里短。

“芙美人服的,怕不是逍遥百骸散?”皇帝的问题,越来越怪。

“比之逍遥百骸散,有过之无不及,是萃取西南边陲十余种花毒炼成,用之于女体,毒侵于男子,久染成瘾,欲罢不能,但又极耗精元。父皇年事已高,又不知……节制,房.事频繁,自然亏损殆尽,稍感风寒,便是病来如山倒,摧枯拉朽,再无回天之力……”

晋王的答话,也越来越无遮拦。

“所以,你将王祁毒杀于狱中?”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你如何调动京畿驻军的?”

“无他,以利诱之。京畿驻军长年无仗可打,军饷太低,帝京之居,开销又大,大部分军中将领囊中羞涩,儿臣投其所好而已。……打开宣德宫门,也是此法。”

“你娶文氏女,文家也跟你趟了这趟浑水?”

“父皇英明,有岳父大人守着皇城九门,四弟就算从沁河水里爬了起来,也进不了大梁城!”

“你用了多少人去杀你四弟?”

“三千京畿射击精锐,加三百柳家功夫暗卫,于沁水边潜伏,重围,狙击,毒箭……绝无生还之机。”

“你……”

父子对答如流,至此戛然而止。

只剩下皇帝一声接一声的剧烈咳喘,如山呼海啸般,凄厉而哀婉。

“四弟坠江身亡,父皇痛失爱子,急召儿臣进宫,传位,大薨。”晋王的声音,保持着温润平和,一句一顿,如流水般淌出,压过那一阵阵越来越嘶哑的喘息:“所以,今日太医院给父皇的汤药里,特意加了些安眠之物,今夜儿臣前来,是来等您的……遗诏的。”

“逆子!”一声爆呵,似有东西猛地砸向晋王,但砸偏了,“咚”地一声响,掉在地上。

苏蓁早已听得心如擂鼓,抬手使力抚心,强按住胸中狂涛。她饱读史书,正传野史读了不少,也知道在利欲熏心之下,会生出许多怪事。然而今日,才算是真正亲历一回,这种天家权力之争,竟然能够怪诞凶险至这种程度,令人发指。

那重物砸地,滚动少许,便是一片沉寂。

皇帝没了声息,不再问询,也不再训斥,半响,才出声,却是唤她:

“苏蓁,你过来。”

苏蓁赶紧爬起来,挪步上前,只觉得脚步轻浮,高高低低,经过晋王身侧,似乎还重重踩在了那双平放额前地面的手上。

晋王自顾伏在地上没动。

“陛下,是要传各宫娘娘和诸位殿下吗?”苏蓁见着皇帝那种怒急反和,欲言又止的模样,琢磨着是不是临终之人,想要见见其他亲人,便擅自开口问道。

虽然,明知,在晋王已经围住崇政殿的情况下,要传其他人觐见,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是一位临终老人的愿望,便值得一拼。

“罢……”皇帝却抬手阻止。

行至终了,宣和帝是想彻底撒手凡事了,任由晋王在一边跪着。自己却像个起了兴致的稚童,与苏蓁探讨起来:“你先前背的那篇《采桑女》,似乎与那些格律诗赋,有所不同。”

“是坊间的皮影戏文,配乐念唱的,且要让田间地头不识字的庶民百姓也能听懂,所以不讲格律对仗,典故辞藻,只讲平实畅快,合乎音韵,朗朗上口便是。”

苏蓁决定,皇帝问什么,她答什么。

“朕觉得还不错,再念念。”

苏蓁便调整心绪鼻息,吞气润了润嗓音,开口一句“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念来,听得自己的声音在空旷殿中回转,不禁鼻子一酸,有些哽咽。

皇帝听得皱眉,指尖微动,终又无力放下,只训她:“别哭,好生念,这《采桑女》,朕喜欢。”

苏蓁强挤出笑,点点头,稳住声音,逐句清朗念来。或扮那位荣归故里的风流将军,沉了嗓音,悠悠缓缓地戏言: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或扮那位田间采桑的美丽姑娘,黄莺婉转,委屈答来: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念得自己也入戏。

却没听到皇帝的附和,转头想看看他有无在听,见那老人已经闭上眼睛,睡过去了。她看着眼前平静的苍老容颜,心下咯噔一声,终是有些怕,有些悲,遂忘了内容顺序,开始颠三倒四起来,声音里复又染上颤颤的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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