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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嬷嬷平静道:“奴婢分内之事。”言罢她便立于内门边纹丝不动,手里握着钥匙和生锈的门锁,垂下头一言不发,一身深色宫女衣裳隐于钟室的昏暗里,简直就像个毫无生息的雕像。

钟室内里是当真昏暗,四四方方的砖墙空间非常宽敞,却被昏暗造成了视觉上的愈加幽深,又给人以危险的封闭感,压迫得让人觉得喘气都要比在外面费力些,而且总觉得这里的屋顶比别的殿室要高上不少,只在一面墙的上方开了个四方小口,透进青天白日的阳光来,形成一道浅薄的光束,隐隐漂浮着细微的空气尘粒,多少给这处死寂的空间增添几分属于人世的活气。

珍贵的一束光线,也将屋顶吊着的一口大钟映照出了轮廓。

久远朝代时,悍将淮阴侯得帝王许诺“三齐王”、“五不死”。所谓“三齐王”,即与天王齐,与地王齐,与君王齐;而“五不死”,则是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没有捆他的绳,没有杀他的刀。

可惜最后淮阴侯还是死在了这里,想来是将那墙上四方小口遮住,再以大钟一罩,便不见天,地上铺了厚毯,亦不见地。一代悍将便是这般不见天地、不见君王、不受绳索捆缚,被削尖的竹子活活捅死。

这钟室里能用的东西早就不知在哪朝哪代被搬空了,到了当今大齐,长乐宫住进堂太后,“旧时钟室”里唯余这口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的大钟悬于屋顶,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当年罩住悍将的那口钟。

再怎么认真打扫毕竟也废弃多年,难免有些清理不干净的顽固污渍,虽说心知过了千百年不会是残留的血迹,却还是叫人看了心里发怵。

秦洵盯紧大钟下铺着的一块厚毯良久,松了原本托扶太后的手,毫无顾忌地往厚毯踏上步去,抬头望望黑漆漆的大钟内顶,朝太后笑了:“实话说,这倒是让臣意外。”

“哀家也是意外的。”太后也盯住秦洵已然踩在脚下的那块厚毯,并没有去看一眼少年浅淡含笑的脸,“阿冬,你僭越了。”

门边雕像一般的身影立马跪下,在这方寂静空间里,膝盖隔着衣物与地面碰撞的闷响极为突兀。

大嬷嬷的语气倒是依旧平静无波:“太后恕罪。”

太后没理会她,大嬷嬷便始终跪地不言,竟又跪成了一座无声无息的雕像。

太后总算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你长大了。”这样的情况都能从容应对了。

鸟尽弓藏的古人事中,为了让悍将“不见地”,杀他的人在地上铺了厚毯,厚毯这种东西不比钟器材质可长久保存,用完便是被人收走焚毁,如今的这间钟室里正常来说是万万不会出现厚毯一物,此刻铺在大钟底下、被少年人大大方方踩在脚下的厚毯,不用猜都知道是大嬷嬷阿冬打扫时自作主张铺上的。

铺上这块厚毯是什么意思,此刻钟室里的三人再清楚不过,但实际上,太后今日并无此意。

可太后也不会过多责备这位跟了自己一辈子忠心耿耿的心腹。

阿冬比太后更怨恨殷宛公主。太后因着对林天存有情意,对林初和秦洵母子该说又怜又恨,而她的心腹阿冬,自太后还是未出阁的堂家小姐时便伺候身侧,对于造成了太后在情爱事上一辈子郁郁酸苦的殷宛公主及她的女儿外孙,阿冬抱有十足的怨毒恨意。

即便他们年轻时的情爱纠葛只是林天和殷宛的两情相悦,是堂家小姐的一厢情愿,但堂小姐才是阿冬的主子,阿冬只会心疼她一个。

秦洵从小到大,都能感觉到大嬷嬷阿冬面对他时明显的敌意。

秦洵一只脚尖使了点劲,只为找点事做,通过踩起来的柔软感估摸着脚下毯子的厚度,口中发问:“太后今日唤臣来此,定不是想重复当年的教导,既然太后今日无意铺毯,那不知,此番究竟是何用意?”

太后沉默半晌,上前几步,却仍是停在了厚毯之外,并没有像秦洵一样踏上来。

她走动时,小窗口探入的浅薄光束在她鬓间一掠,几绺霜色一闪而逝,重新没入周遭的昏暗里去。

先前还在光亮处时,秦洵就看见了太后鬓间的白发。

中原汉人,只要头发还是黑的,看起来就不算很“老”,白发是上年纪的标志,人的鬓间一生华发,往往就会老态尽显了。

“秦微之。”太后唤了秦洵一声,颇有些郑重的意思,却不急着说下文。

这是秦洵第一回听到太后用这种语气唤自己,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他心头一凛,陡然直觉太后的后话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从太后带他二入钟室时,他心里就有数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太后问他:“你觉得堂簇如何?”

秦洵一怔,下意识反问回去确认:“堂氏千金?骠骑将军之妹?”

太后颔首:“你们应是见过的。”

见过是见过,不过也就几面之缘。

秦洵几乎立刻明白了太后的意思,眉间一锁,明知故问:“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哀家若是要你娶堂簇,你可答应?”

纵然有心理准备,太后此言一出,秦洵还是不免露了愕然神色。

不久前才听齐璟提过,说是长乐宫的探子报回来消息,太后有意将堂簇嫁与襄王世孙。

探子回报的消息基本假不了,但很显然那时太后也还在考量此事,未做决断,可谁知她考量来考量去,最后竟是念头一转,想把堂簇嫁给秦洵了。

秦洵当然不能直接对太后说你不是想把她嫁给襄王世孙,虽然太后不会不知道有人会往她的长乐宫安插探子,但只要不自露马脚,太后拿不着证据捉不着人。

秦洵不动声色:“臣与堂小姐几面之缘,堂小姐年纪尚幼,太后怎就着急起她的婚事来了?”

“你只管告诉哀家,你娶是不娶?堂簇及笈不过三四年的事,你及冠同样是三四年,到那时候,你们刚好合适。”太后漠然,堵了他的套话心思,“你该明白哀家的意思。”

秦洵明白,但秦洵先反问了她:“敢问太后,臣答应了如何,不答应又当如何?”

太后抬眸看他。

年老妇人没了表情,松弛的眼尾便耷拉下来,属于生人的活气和温度随之降了不少,看上去就会让人觉得,那是一副心情欠佳的神态。

太后骤然冰冷的嗓音合了这般神态,表明着她的确是“心情欠佳”了:“听你这意思,是不想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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