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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颂猛然睁眼往上看去,目之所及是马车那低调而奢华的蓬盖,雕镂着靛蓝色朵朵海棠纹理,随后一张温润清逸的俊容慢慢入目。中山君是个心思极深的人,屈颂心中警惕无比,“什么意思?”
聆泉微微一笑,“看来屈先生还是在深宫之中待久了消息闭塞,竟不知此事,早于数月前荆厘先生便已离开了雒邑。你知道公子长庚明明对你深信不疑,为何又突然怀疑你么?”
他镇定从容,口气不急不缓,笑意吟吟的模样,仿佛窥探出了她的许多事。
她在晋宫的所有事,他仿佛都知道。
只是想到公子长庚,屈颂黯然,心口骤然发痛起来。
他还是不肯原谅她,亦不肯见她。
块垒已经无法消除,那么兰章宫碧幽殿外的那一眼,便当作诀别吧。
她不说话,聆泉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是有人告发了你。屈先生聪慧可人,不妨猜猜那人是谁?”
聆泉把被咬出了深深一圈牙印的手臂收回了衣袖里,手掌又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嗓音低回,似乎充满了善意和怜爱。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马车行驶于密林之中能听见高树上聒噪的蝉鸣,屈颂不惯被人这么碰触,没几下,脸颊便汗津津的了,婢妇为她擦身,她的眼睛也只盯着蓬盖一瞬不瞬。
想了片刻,她说道:“那看来是荆月。”
“聪明。”
聆泉不吝他的赞美。
“所以你看,揭发你的是荆月,她是优厘独女,她既去了新田,那么荆先生岂会还待在雒邑不去。”
屈颂难以接受,眉慢慢地颦了起来:“王后为何要这么做?”
聆泉道:“实不相瞒,因为你的任务失败了,一个任务失败的优人相于晋国的王后而言无异弃子,不过她毕竟不是狠毒之人,否则早该在出城之际就要取了你性命,可能也是顾忌公子长庚也许会反悔,将来因你而离了母子之情。王后送你到雒邑,那于你而言恰恰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公子长庚悔了,他也不可能再亲自到雒邑去把你截回来,因为他已犯了一次天子之怒,代价是给了天子一个承诺,这于公子长庚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耻辱,若还有第二次,他晋国就要做出更大的让步。”
中山君久居中原以北,没有想到对中原事竟了若指掌,不知暗线到底埋伏了九州何地,是何其可怖!
原来,她初至王宫时,长庚前往雒邑,在大殿之上公然戏弄天子,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并把婚约如愿解除,是因为他给了天子一个承诺。
“所以,屈先生,王后要的是,你永世不要想着再回晋国了。”
聆泉的声音温润而轻盈,就如同一片沾了杏花春雨的湿润羽毛,慢慢落在听者耳边。
屈颂怔了片刻,整个身体僵硬如铁。
公子长庚即位在即,他需要立刻便娶妻,立下王后,并立刻繁衍子嗣,保住晋立国之基,而她屈颂下肆优人出身,连成为晋侯姬妾的资格都没有。王后当机立断把她送出晋国,釜底抽薪,一下断绝了所有可能。
她们都很清楚长庚绝不是为了美人昏头的人,如果中山君所言属实,那么周国确实是她最好的藏身之所。
聆泉等了一会儿,婢妇把毛巾扔了出去,便走到外间去了,聆泉吩咐一声不要再让人入内,便垂下面容,温和地冲屈颂一笑,“怎沉默了?”
屈颂道:“你要带我回中山?做甚么?”
既然周国是最安全的,那么聆泉把她截下来,就不怕触怒公子长庚?还是……连聆泉也知道,长庚他是不会后悔的,再也不可能还想着一个骗了他一年之久的狡女。
洞悉世事的聆泉也如此想的。
屈颂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她闭上了眼睛。
聆泉道:“我的人手脚还算干净,至少现在晋国人查不出是中山人把你劫走了。”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不过等到他们察觉护送屈先生的马车并没有如愿抵达雒邑之后,恐怕这件事早已毁尸灭迹久矣,就算想查,也再也查不出所以了。寡人又有何惧。”
屈颂只闭着双目,又道:“我只想知道中山君目的为何,屈颂只是区区优人,身份微贱,不值你犯如此之险。”
“难说,寡人也不知为何。”
他笑起来,俯瞰着她,双目温润,会弁如星。
“寡人这么说,你信不信?”
中山君此人生得太过于清逸秀雅,说话亦是温文柔和的,这使得他仿佛无论语调多么暧昧,说的话无论多么轻佻,也不让人不适。
可是屈颂也没应这话,也不想理中山君了。
聆泉笑着,手掌又抚了抚她毛茸茸的秀发蓬松的脑袋,垂目:“寡人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想为什么,睡吧。”
屈颂如何能睡着?
但愿不是她多想,无论如何,中山君已有妻有子,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她想沾惹的,她恨不得立即就敬而远之。
可是她实在是无力,浑身上下此刻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已经无法勉力支撑自己的行动,她现在几乎连抬手喝水都成困难,额头脸颊烫得仿佛要冒出火星了,那婢妇走了没多久,她浑身又汗津津的。
忍了一路的难受,不知过了多久,迷迷蒙蒙地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
她人正靠在一株老古木下,身上拥着肥厚宽大的狐裘锦被,身前是一簇烧得正旺的篝火。
她诧异地支起眼,这个时候力气已经恢复了不少,身上也没有那么烫了,让屈颂感到有了一丝逃走的希冀,只是一动腰间的剧痛还是没有消除。她自幼习舞,腰上有些旧伤,不久之前……长庚那么使力,她撞在了床沿上,一直痛到了现在,现在怕是连远路都不能走。
未免打草惊蛇,屈颂只能略微失望地把逃走的念头压下。
环顾四周,中山国的武士有人在守夜,高举的牛油火杖把这一片的天地映得恍若白昼。有的武士则围火炙肉,前不久那几个长庚的手下败将大剑师也在,嘴里咕哝着屈颂听不懂的幽州语。
看到这几个力大无穷的力士,屈颂心里发憷了起来。
她发现逃走,真是没有一点儿胜算。
照顾她的婢妇见她已醒,拿了一碗姜茶走来,屈颂道谢之后,从锦被底下伸出一双手来把热茶接过,与婢妇说了几句,此婢妇名唤娴,形貌上看约莫五十多岁,苍颜白发,是一直跟在中山君身边的。
她们说着话,屈颂才知,从上一次入眠到她方才醒过来,已过去两天了。
她吃惊无比。
这时,一叶竹笛的清音划破了滔滔大河边上隐隐如雷奔的水声,那笛声嘹亮而迂回,屈颂凝睛看去,背临黄河,那道宛如沙汀白鹤的身影孤绝出世,六马仰秣,周遭除却笛声之外,仿佛已不剩别的杂音还能入耳了。
屈颂不禁说道:“我只听说过中山君擅鼓瑟,没曾想连竹笛也吹奏得上佳。”婢妇娴说道:“自中山野老先生仙去后,王上再不鼓瑟了,修习了别器。王上精通乐理,这笛学了不过三年,便已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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