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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与陆观从乌衣巷出来,回秘书省去,周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宋虔之喝了口热茶,感觉活了回来,手边就是从琵琶园带回来的出游和打赏的本子,把打赏那本给陆观查,他自己伏在案上就开始找秦明雪、林疏桐、傅云颖三人出游的记录。
陆观随手翻了翻,显得心不在焉。
“你说楼江月的陈情书里,写没写容州的灾情?”
宋虔之翻了一页,头也没抬:“我怎么知道?”
“楼江月这一年多都在京城,他是怎么知道其他地方的灾情,还突发奇想要给皇上写陈情书?李相认识楼江月,还很欣赏他,李相举荐楼江月不是偶然。两人私下就有来往,汪藻国知道不知道?汪藻国给这个住址,会不会是想让我们查到李相的别院去。”
宋虔之放下了笔。
外面厨娘和书办好像在说话,听不真切。
天太冷,堂屋里烧了火盆,门关着的,昏暗的光线里,宋虔之的脸色现出一些苍白。
“汪藻国和楼江月不是一起去的,如果楼江月跟李相私下往来,他一定不会让汪藻国知道。那个管家说的话很有意思。
“李相门生众多,十个有九个考生来了京城会先去拜会李相,看能不能攀上点关系。汪藻国只是个编修,一门心思做学问,翰林院什么也不管,读死书而已。汪藻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是跟着楼江月去过,但是楼江月又不便带他进去,还是楼江月告诉过他。比如说他要出门,汪藻国问他去哪儿,他随口那么一答,李相这所别院没有几个人知道。管家的意思,汪藻国也是不知道的,便记住了这么个地方。那那天下午,至少楼江月去李相的别院时,汪藻国和他不在一起。当时汪藻国去了哪儿?”
陆观:“应该在什么地方等他,或是就在街上转悠。”
“我也是这么想。”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陆观,眼神变得微妙。
陆观警惕起来:“怎么?”
“查清楚这两桩案子,陆大人就会真正成我的顶头上司,压在我上边儿。你说我费这么大的劲给他人作嫁衣裳,好像不怎么划算啊。”宋虔之嘴角勾着一丝弧度,笑笑地端详陆观。
陆观:“……”
“可要是不弄明白,皇上真把陆大人的头砍了,同僚一场,我也于心不忍。你说怎么谢我吧?”
陆观拿着那册子,起身就想出去,脚一顿,又回来,稳如泰山地坐下了。
宋虔之不再逗他,边看边勾画。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消得小半个时辰,宋虔之差不多看完,朝陆观说:“林疏桐这两个月都是和秦禹宁出游,共有五次。傅云颖一次,跟那个你本家的陆大人,对,二十五个小妾那个。”
陆观忍无可忍:“你能别把他和我扯在一起吗?”
宋虔之笑道:“可以。秦明雪就很有意思了,这两个月里,她出游七次,都没有写是和谁。”
“记漏了吧?”
“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任何一位与人出游的歌舞姬有‘记漏’的情形,再说,若是漏了,索性什么都不记才对。”
“你是什么意思?”陆观看出来,宋虔之已经有想法。
“陆大人猜一猜,秦明雪是跟谁出去了,这册子上会不写?”
陆观呼吸一滞。
宋虔之笑了笑。
“能查宫里哪些娘娘领了林疏桐服用的养生茶吗?”陆观问。
“要查总是有办法,今晚我要去拜会李相。”
“我同你一起去。”
宋虔之摇摇头:“李相不会见你。”
“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问,问的什么,你出来以后愿意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陆观这话,就是信他了,否则就是他胸有成竹,不靠宋虔之这层身份也能查得出真相。而宋虔之则隐约触到了这两桩案子的模糊轮廓,苻明韶还是坐不住了。只是这一次发难,太匆促,疏漏太多,难以撼动李晔元。
宋虔之目光回落到陆观脸上,陆观也正在看他,仿佛在思考。
宋虔之脸一红。
“陆大人看我做什么?”
陆观冷笑一声:“宋大人不看我,岂会知道我在看你。”
“陆大人到底,是友非敌。”这话拨动了宋虔之心中紧绷的一根线,他细细留神着陆观的脸色,可惜天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宋虔之起身时,听见陆观的声音在说:“我手里这本账上,秦明雪这一个月的打赏就有十颗东海明珠,三百两黄金,还有南坞海底墓起出来的玉牌。一个歌舞姬,从十一月初到十二月初里所得打赏,仅这三件,就够养活几座城的灾民。”
宋虔之听出来陆观语气里暗暗涌动的愤怒,那几件东西印证了他的猜想,他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就是苻明韶不够周到的地方,他选了陆观来查,又派来周先,是想这两个人帮他收拾住。可他忘了,陆观是个有血有肉有想法的“人”。
昏暗的天色里,宋虔之注视着陆观,他的脸与昏暗混为一体,眼眸却很亮。
“今夜你去见李相,我进宫见皇上。”陆观心念一改,语气透出坚决。
这主意不啻是一道惊雷,斜劈到了宋虔之的眼前,强光耀眼之后,却是短暂的雪盲。
“你疯了!”宋虔之忍不住说。
“就这么办。”陆观不容拒绝地一锤定音,“吃了饭再去,你想吃什么?”
宋虔之被陆观弄得哭笑不得,却又没办法,无论他同不同意,他都没法阻止陆观。
“那我今晚不去找李相了。”
“随你,吃什么?羊杂汤好不好?”
宋虔之:“……走吧走吧,不等周先了?”
“等他腾出手来捣蛋么?”
宋虔之听得嘴角不住抽搐,跟着陆观出去街上吃了东西,陆观要走,他还想劝两句,陆观突然抬起头,两人视线一碰,宋虔之回过神来。
陆观要去找死,跟他有什么关系?何况他是苻明韶派下来的人,苻明韶不会今夜就叫他死。也不知道当初苻明韶在衢州,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君臣?苻明韶才当上皇帝那一阵,什么事都要问太后拿主意,端不起“君”的架子才对。朋友?陆观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当朋友会气死人的吧?
不过也没准,兴许这闷嘴葫芦恰好投了苻明韶的趣。
“明天你要不要去容州看看?”陆观漫不经心地问。
“不去,结案再去。”
“我看你听许三说的时候,很想去庄子上看看。”陆观说。
宋虔之笑道:“庄子上的人要安排好,容州的灾情也要尽快报给朝廷,但是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陆大人的脑袋。放心罢,有我在,我不会让皇上有机会砍陆大人的头。”
陆观瞳孔微微张大,眉头一拧。
暮色起,难得清朗的一个夜,长街上千万盏明灯倏然渐次点亮,似乎是刹那同时绽放的花朵铺开出去,荡起万千闪着光的微尘。
“我是你的仇人。”陆观说。
“哦。”宋虔之根本没把陆观当回事,秘书省算个什么?没钱还压力大,成天替皇帝擦屁股,他早就想换个坑了。初见陆观那点不服气已经在这几日里完全消解,想想要是跟在陆观下面当个跑腿,有责任陆观担着,他不就能腾出手来,把四月的恩科考了,考不上就还留在秘书省。想到要念书宋虔之既兴奋又隐隐心虚,这四年间是荒疏不少,也该找个时候去拜访李相。
那一刻宋虔之在盘算自己的大好前程。
陆观却一直认真地注视着他,宋虔之想得出神,并未在意。
在街头吃过两碗羊杂汤,二人各自分开,宋虔之还是去了李相府上,而陆观持着皇帝的特批往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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