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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洪平县令名徐定远,被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县令已有五年,五年前他在京赶考,竟与宋虔之还有过一面之缘。

坐在简陋空荡的县衙里,宋虔之喝了一口茶,就想吐了。不知道是茶放馊了还是怎么回事,尝着跟尿水差不离。

徐定远瘦得像个猴子,看上去年纪很轻,怕是三十岁都没有。

“我真替你付过房钱?”也不是不可能,宋虔之行事全凭心情好坏,尤其是他下庄子回府的路上,身上揣着几两银钱时最好说话。

“可不是,小侯爷是卑职的恩人,实在没想到此次来巡察的钦差是您,得到消息以后,卑职让县衙上下扫榻以待,卑职心想,洪平县此次受灾,但凡钦差有点良心,定然要来一看。”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呵呵呵,不来就是良心被狗吃了吧。

陆观:“县中似乎没有多少人了,都去哪儿了?”

徐定远苦着脸:“跑了,能跑的都跑了,不愿意离开祖居之地的有三十来户,共二百零三口人还在县中。”

“你不跑?”宋虔之揶揄道。

徐定远正色:“恩人笑话卑职了,卑职好歹是一地父母官,怎可弃城而逃。”

“你那城墙不修,一旦真的有人攻过来,不弃城而逃,打算就地赴死吗?”宋虔之冷道。

徐定远两腿一软,要往地上跪。

“徐大人,坐好。”

宋虔之年纪虽轻,官威却重。

徐定远听得这一声喝,浑身僵硬,着实跪不下去,只得如坐针毡地好好待着。

“我且问你,城墙既垮塌,为何不修?”多半是没钱。宋虔之想道,眼睛却不离开徐定远,徐定远脸瘦且黑,官帽待在头上,他脑袋又尖削,便像是沐猴而冠,说不出的好笑。

偏偏要憋着。宋虔之怎么看怎么也不觉得徐定远像个正经县令。只得不住在心里朝自己念叨: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

果不其然,徐定远开始哭穷。

穷是必然的,但就算就地取材,挖土压砖,也得修补城墙。

徐定远心知理亏,再听宋虔之说前线已打到风平峡下,登时双目圆睁,嘴大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真打起来了……”他匆匆扫了一眼宋虔之身边那名从孟州来的法曹,两手紧张地搓来搓去,“那小侯爷说怎么办吧,银子,卑职去想办法。”

宋虔之:“你打算怎么想办法?”

“县衙里有一些,实在不够,只有问百姓借……”

宋虔之冷笑道:“洪平县地动之后,你城墙不修,百姓屋舍才刚刚修复,还要靠着州府发的粮过冬,你也知道县衙里没多少银子,能跑的都跑了,你治下还能向百姓盘剥多少银两?即便有了银两,买回建材,向州府工防司申请调兵来修,没有两个月,修得起来?等你城墙修好,这一仗已经打完了,怕是整个洪平县都得叫人踏平。你还不如在县衙后堂供一尊菩萨,日日晨昏定省叩拜祈福,让菩萨保佑黑狄人不从你洪平县过。”

“恩人……那怎么办啊?!”

“城中粮储够吃吗?”想起在容州的惨状,宋虔之心有余悸,先问清楚。

“够,够,两个月前州城拨下来的粮食还有,县衙里也存着前两年的余粮。”

宋虔之大大松了口气,孟州向来是富庶之地,即便是这偏远小县,钱是没有,有吃的就还好。

于是宋虔之让徐定远将城中工匠集中起来,青壮年也都叫来,县府出粮管饭。左右也是休农季节,无事在家的也都是喝酒抱老婆哄孩子,不如集中起来把在地动中垮塌的城墙先修了。

宋虔之与工匠们也打了照面,吩咐他们要尽快修好,在原本的城墙结构上,加了三道防御工事,匆促之间,只能就地取材,挖土压砖,把青壮年分为三拨,轮番不间断地动工。

女人们起灶做饭,炊烟弥漫整个城墙后方,小孩跑来跑去讨饭吃,追逐打闹好不热闹。

腊月二十七当晚便开始动工,整个洪平县全都发动起来。

夜里宋虔之在城墙根下吃了一顿工匠们的饭,孟州的米是好米,今年遭灾,青菜没得吃,却有积年的老泡菜和老腊肉,咸辣下饭。

路上宋虔之就觉得饿了,菜又开胃,米粒也香甜,一连吃了两海碗。

陆观笑看他。

宋虔之:“看什么?”

陆观:“想不到这么粗糙的饭菜你也吃得惯。”

“你吃不惯给我吃啊。”说着宋虔之就拿筷子去夹陆观碗里肥瘦相间蒸得油光剔透的腊肉。

陆观筷子挑挑拣拣,挑出两片瘦肉放到宋虔之碗里。

“谁稀罕吃你的口水。”宋虔之嫌弃道,嘎巴嘎巴地嗑起咸香的烟熏老腊肉。

陆观还在看他,笑道:“不到一个月,你变了不少。”

宋虔之扬眉:“哪儿变了?”

陆观嘴角上翘,低下头。

“问你呢。”

“变得会体贴民间疾苦了。”

宋虔之嘴上不服,嚷嚷他怎么以前就不懂民间疾苦,他一直很懂好伐?心里却知道,从前“民”对他而言是一个写在圣贤书上的字眼,他没有真真切切看过。突然,宋虔之又想到,苻明韶看过衢州的百姓吗?被太后下令接回京之前,苻明韶在衢州住过十余年,还是说他只在他的府邸中,从未到衢州城里乡下看过。不应该啊,他应该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在容州一事上,苻明韶更关心的却是他的皇位,而非饿死病死的庶民。

人的改变很多时候就在一念之间,当容州百姓朝宋虔之下跪,感谢他,因为他几句话的承诺,就纷纷散去,那份信任,重于千钧。正是在那一刻,宋虔之感觉到了肩上的重量,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为这些人做点什么。

同样,苻明韶在深宫内院呆久了,兴许衢州的生活对他来说已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想着,宋虔之歪着头看陆观。

陆观:“?”

“这次进京,皇上提到了你。”

陆观无动于衷,淡道:“说我什么?”

“说你文治武功,都很厉害,当年武大儒常常夸你,反而是他没能延续武清的志愿。我记得武大儒曾经提过以战止战,他不曾为官,在朝中却有好几个故交好友。当时皇上说的时候我没想起来,只记得他后来不管事了,这几天都在赶路,倒是想起来不少事。他是启巽年间的进士,殿试是有他,他却没去。殿试之前,先帝曾召见过他,他的治国之策,与先帝不合。谁知道在那之后十数年,先帝却主动采用了武清当年面呈的以战止战,动用兵马,将北方彻底收拾了,这才定下五十年边境休战条约。”

“我不知道。”

宋虔之看不出来陆观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陆观不想说的,随便怎么都不会提半句。

陆观却重复道:“我真不知道。”

宋虔之笑了起来。

“哎,说了不知道。不骗你。”陆观起身追上宋虔之。

宋虔之脚下不停,他没打算在风口上坐一晚,工事一起,就要让会做能做的人去做。

一路上有百姓与他们打招呼,都知道这是县令带过来的钦差,徐定远亲自撩袖子上,打砖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徐定远就去看城墙,宋虔之让师爷把县衙的账拿过来,就在正堂里,翘着腿看了起来。

原本师爷叫人烧火盆来,结果火盆一点起,黑烟滚滚,把宋虔之呛得涕泪横流,赶紧叫人撤了。

周先提着个鸽笼走进来。

陆观视线从账本上移开,看着笼子里咕咕叫的一只小东西。

“什么时候搬上车的我怎么没注意?”

周先手里抓着一只,黑溜溜的眼,脖子动来动去,好奇地四处看,被人抓在手里也不叫。

周先从鸽子脚上扒开小竹筒盖,里面有一卷纸。

鸽子被放进笼子里,他将鸟食添满,才以手指分开信纸,边看边说:“秘密武器,回京的时候从麒麟卫偷拿的。”

那鸽笼上罩着黑布,这些天都被当做普通货物堆在车厢里,赶路又累,宋虔之也没注意周先的马鞍上多挂了什么。

“哪儿传来的消息?京城?”宋虔之捧着茶,闭目养神,随口问。

“这……小侯爷,情况不大妙啊。”周先走上去,把密信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拿过信,看着看着,眉头深锁,一掌击在案上,怒道:“这个时候迁都?这仗才开始打,就要跑路,皇帝这是疯了?!”

话喊出了口,宋虔之才意识到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再一看陆观与周先,陆观走了过来,周先则当做没听见宋虔之的咆哮。

陆观从宋虔之手里拿过信,信上说皇帝有意将都城往西南迁,先到灵州巡幸,命夯州州府做好接驾准备。然而这趟西巡除了皇帝,连二后以及嫔妃、文武要员俱皆带上。

“这不像是迁都。”陆观道。

宋虔之冷冷道:“他是想边往西跑,边看情形,若是黑狄真的破了风平峡,则躲进夯州去,若是黑狄打不进来自然就称这是圣驾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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