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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虔之示意自己来,起身整理头发和衣袍。外面等着的管家见出来的是两个人,眸色闪过诧异,转瞬又收敛好情绪,没有阻止宋虔之跟随。

这次管家将二人带到后院,院子里花木草石布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观赏情趣。

东明王妃换了一身淡粉色长裙,头发显然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正在屋里挑挑拣拣地剔一盆月季花,将多余的枝条剪掉。

“坐。”王妃没有抬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随手将没用的花枝丢到一旁铜盆中,之后净手,擦干,这时王妃仿佛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询问地眼神望向陆观,“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

东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轻时到过京城,之后深居简出,是第一次见宋虔之。

“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书省的同僚。”

王妃觉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轻轻一勾:“我知道你的母亲。”

“王妃知道家母?”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东明王妃露出回忆的神色,她说话时语速不快不慢,嗓音并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带着几分绵软的柔媚。

“周太傅的嫡女嫁给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没有被父母当做拉拢权贵的筹码,你母亲的这桩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后,依然是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进京领受赐婚封赏时,曾有幸听过一些。不过当时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后,几乎都断了联系。”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显然没有将这等世态炎凉放在心上。

“你父待你母亲好吗?”王妃侧身坐着,想起什么,觉得问话不妥当,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无妨。”

宋虔之摇摇手:“就那样,我父亲常年不在家。”

听到这话,东明王妃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傅之女兴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劝劝你母亲放宽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应当是比我聪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当中也见得多,白说这些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与这等地位的女人交谈,家事本来不便向外说,眼前这王妃十分随和,言谈间也无窥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脸色一片淡漠,确实是随口一说。

宋虔之想起来东明王妃出身不高,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果然说话做事风格与他接触过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说话总是七拐八弯,一层意思背后,还有旁的含义,说话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那现在恩公已经是秘书省的大人了?”东明王妃另起话头。

陆观更为直接:“王妃对京城的局势,想必很清楚。”

妇人道:“不过为幼子谋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为他打算,真没有半个能为我儿做主的人了。”

“大楚即将有一场大乱,王妃若为小王爷谋划,应当早做打算。”陆观道。

妇人眼底一亮,嘴角却平平地压着,淡道:“这块封地,是百余年来的福地,国中不是没有乱过,这座城依仗地势,从未被卷进去过。”

“那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国土去与豺狼做交易。”

东明王妃眉头皱了起来。

“这话从何讲起?”

宋虔之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吃一块点心,他想过陆观会透多少底给东明王的母妃,这会边听才清楚,陆观将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军队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气全抖了出来,而且在陆观的口中,白古游分到祁州的兵不过是镇北军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经下旨放弃宋、循二州。

“王妃是否想过,今上能放弃宋州与循州,同样能让白古游撤兵退出祁州。”说完,陆观端起茶一口喝干,擦了擦嘴。

“可你们不是说,黑狄士兵是刘赟的人冒充的,理当不会对百姓下死手……”

“仅仅宋州州城,一夜之间死伤过万,我们离开时近乎空城,宋州军曹孙逸凭借手中不足两千兵马就在宋州当了土皇帝。与我们随行的人当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那是循州军曹。”

“循州军曹,怎么又和你们在一起?”东明王妃脑子晕了。

“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赵瑜官职,我们南下时,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赶往循州赴任。龙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拦截来往船只,说是官兵让他们封锁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许獠人进入城镇集市买卖,送他们金银财宝。獠人住在山里,居无定所,各族分散。当时循州军曹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群獠人,他没带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来。”陆观道,“这名军曹的父亲曾经效力在镇北军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对刘赟的旧部了若指掌,在镇北军也还有兄弟。我们这才知道,朝廷已经弃了宋、循两州。”

宋虔之补充道:“许瑞云是跟着柳知州的儿子,柳知州的儿子方才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白白嫩嫩的那名小生吧?”王妃道。

“……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宋虔之答。

王妃不以为然道:“想必将来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会读书能成什么事。”

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

“要像二位一样,文武双全,才能当得朝廷重任。”妇人话锋一转,“这位军曹跟着两位,不会是因为循州已经无人去管,想要借此回调京城或是找机会回镇北军去吧?”

“不是。”宋虔之心道,许瑞云跟着他们有一大半原因怕都是为了与柳平文相好,当然这话不好说。于是,宋虔之说了许瑞云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原因,“许瑞云的父亲是一名忠勇之将,他为人也古道热肠,想为平民百姓尽一份力。如今循州消息不通,不知是什么光景,水道封锁,许瑞云知道不少内情,跟着我们怕是也想做成一番大事。”

“清平盛世,能做什么大事。”妇人低头喝茶。

陆观起身,走上前去,向妇人跪下,拱手道:“王妃真认为眼下乃是盛世?”

宋虔之心中一凛,背脊坐得笔直。

东明王妃缓缓咽下口中那一口先苦后甜,回甘无穷的贡茶,抬起眸,望向陆观。

“恩公,明哲保身,这是数年前,你帮我儿躲过暗杀时赠给我的四字箴言。怎么换到恩公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

陆观抬头:“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没有见过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战场上哀嚎痛哭举目无亲,没有见过易子而食,没有见过身穿军服的士兵向平民挥刀,没有见过淫人|妻女的无耻恶徒。更没有见过弃城而逃的一方父母,屯兵在侧坐视州城遭屠的军曹。王妃,您真的认为,这是大楚的清平盛世吗?”

铜盆中杂乱陈放的花枝微微颤动,枝蔓将水光撕扯成一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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