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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王妃叫人给他们安排住处,人被带走后,她失神地靠在椅背上。东明王妃已不年轻,胜在皮肤极白,不显老态。日光倾斜,光斑从地上悄然移动,东明王妃的脸也从光明没入阴暗,她一只手扶额,眉心没有半点褶皱,修长的眉睫垂下,只余下了一半眼睛,似闭不闭。
那一年,府里下人来报,她的丈夫死在青楼里,刚诊出有孕的东明王妃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
她笑着问下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下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地重复了一次。
正是寒冬将近的时候,初春在即,她本在剥一小碟儿花生,一时间她仿佛将花厅整间大屋,厅外屋檐下滴落的雪水,院中残梅的清寒香气,一人抱的水缸面上那一层毫厘薄冰微微碎开的细微声响,俱皆纳入脑中。
到今日她想起来,那一日也像是在昨天。
唯独她夫君的脸,甚是模糊,仿佛与他同寝的一千多个日夜仅是黄粱一梦。
少年怯生生的嗓音传来,东明王妃手里的茶杯跌落在裙子上。
她的儿子扑到她身上,浑身发抖地叫了一声:“母妃!”
东明王妃清醒过来,手掌轻轻覆盖在儿子颈后,她掌中的皮肉是如此温暖柔软。
“莫怕,为娘在,不会让任何人伤着你。”
少年紧紧将头埋在母亲的怀中,良久,颤抖渐歇,少年望向他的母亲,泪珠滚过光滑雪白的圆脸。
“儿子永远不会离开母妃,母妃也永远不要离开儿子。”
东明王妃唇角泛出笑,眼中漾开春风一般的暖意:“傻孩子,娘不会离开你。”
少年咬住唇,眼睫颤动不止。
东明王妃扳过他的脸,令他没法去看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她的脸倒映在儿子的眼中。
“娘永远不离开你。”
少年抱住她的脖子,重重“嗯”了一声。
温热的湿意流进东明王妃的衣领中,她没有再出言安慰儿子,只是将少年人还不够强壮的身躯紧紧抱着。
这是她的骨肉,这也是苻氏皇族的后代,高贵与卑贱两种血液,同时流淌在她儿子小小的身体之中。
东明王妃闭上了眼,眉目间溢出无法驱散的疲惫。
·
立后大典上皇后暴毙,在大楚国史上闻所未闻,京城百姓对此事也顾不得议论,只因增税诏令不仅下达给四州,现已向全国增收税金。
四月二十二,京城彻底雪化,满城柳绿,却不见去年此时,青年才俊、名门闺秀竞相郊外踏春的盛景。
街上十室九空,虽有严令禁止平民出京,皇城根下住得久了,往上数三代,总有朝中做官的远房亲戚。
兵部衙门短短半月之间,门槛都被磨平,白银五千两就能换取一纸出城手令。吃皇粮干公差的官员,上到一品大员李晔元,下到没品的钱粮小吏,都没法出京,一旦经查,满门抄斩。
总归是掰着手指数日子,整个皇室都还留在宫中,慌不到官员头上。
这日林舒又来,秦禹宁正在疾书,林舒便将两个手交叠握着,在旁垂眸侍立,并不出声。
秦禹宁写完,入封,使唤人送出去。
林舒这才说明来意,他是来送户部的本子给秦禹宁过目。
书办得令,拿来抄送户部的军报。林舒收起来之后,看了秦禹宁一眼。
“老梁,你先出去。”
书办退出。
林舒拖了椅子过来,坐在秦禹宁对面,压低声音问:“秦叔可有逐星的消息?”
秦禹宁锐利的眼光扫来。
林舒目光毫无闪避,只是屏住了呼吸。
秦禹宁移开眼。
林舒才敢吸气。
秦禹宁从笔架上取下另一枝尚未干透的紫毫,虚起眼,手指拈去杂毛。年后开春本要给各衙门置换,今年也都顾不上。
“我劝你莫要再打听这些,仔细叫人参上一本,年纪轻轻,喉中有热血是好事,也要吞下去。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你也使不上劲。”
林舒看着秦禹宁落笔,起头便是:“逐星亲启……”他眼睛一亮,紧紧抿住嘴,起身时椅子在地面拉出一声巨响,林舒激动不已地朝秦禹宁抱拳:“多谢秦大人指点,晚辈定当为国竭力,不负尚书大人所望。”
待林舒走了,秦禹宁手指拈起信纸,揉成一团,用火点了,纸灰散得一地都是,他脚下地面上,俱是写废的纸。李晔元抱病以后,六部诸事,皆归入兵部统筹调度。
风平峡十日之间吃了三次败仗,阿莫丹绒使团也已离京。
数日不曾归家的秦禹宁,在傍晚离开兵部,长街之上,人丁稀少,举目都是大门紧闭的商铺,稍稍回暖的气温,与万物凋敝的秋日竟相似得紧。秦禹宁戴了一顶毡帽,没有坐轿,一人在街上徒步,七拐八拐,进了一条深巷,巷子尽头,新刷了漆的黑门紧紧闭着。
秦禹宁摘下帽子,向着左右看,又望向墙上,未见异样,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出半步。
脚底下影子匆匆掠过。
秦禹宁眼角微微一跳,猛地一拍脑门,重新戴上帽子:“我这记性,卢大人不是在花海巷么?我这是走到哪儿来了,有人没?”秦禹宁吼了两嗓,骂骂咧咧调转回头,回到长街上,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钻进了另外一条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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