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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主君没有睡,胖张头不敢睡,连带着雏凤县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都在。

半夜里主君屋里进去个生面孔,白天也不见在寨子里,什么时候来了生人大家竟都不知道。

带人进去的白老头出来,胖张头凑上去,问他那是谁。

白老头战战兢兢地瞥他一眼:“不就是白天在地头,跟你说话的人。”

胖张头这才猜到,进屋去的人恐怕也是主君的旧识,一时间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

“老张,你们是当家做主的人,来路上何小哥跟我交了个底,我也跟你交个底,他来这趟,是做好事的。”白老头忧愁地看了一眼堂子里吃茶的吃茶,掷骰子的掷骰子的几个老头。等到这深夜里,人人都在犯困,唯独是胖张头才如此紧张。

“早听说咱们县要被卖给祁州府,宋国主原来是宋州军曹,要拿咱们雏凤县当围栏使。”

胖张头只是听,不说话。

白老头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果真如此?”

胖张头眉峰一蹙:“嗨,无论怎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咱们雏凤。上苍使我獠族生在天地间,是要使我们落地生根,挣出一条活路的。偏我们这一支,繁衍数百年,脱离野獠,也算得上是得天垂怜。如今楚与宋开战,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不过是夹缝中求生,多少艰难。”他摇头,叹息,“说了你也未必懂。”

“我怎么不懂?”白老头急了,“你们……你们……”他眼睛四下乱看一圈,怒气攻心,猛然抬起手,生生又放下来,声音压得极低,“那你们也不能,卖地求荣。咱们祖祖辈辈都在雏凤生,在雏凤埋,卷进战事有何好处?”

“老白,你这话说得忒难听了,什么叫卖地求荣?咱们的子孙,行商要不要本钱?守土用不用钱?妇人孩子穿用要不要钱?钱从哪里来?难不成老天爷给下银子?”

“我们这一支已经比旁的獠人,富足多了。知足才能常乐,主君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可千万别犯糊涂,撺掇主君帮那宋国主,白白搭上小辈们。”

胖张头变了脸色。

白老头不再说下去,叹了声气,起身说出去给众位长辈添茶,谦卑地略略塌肩,佝偻着身子出去,经过廊下。

室内。

陆观跟前的茶腾起白烟。

獠人主君朝旁边一名年轻清秀的侍者叽叽咕咕说话,侍者约莫是十四五的年岁,白天现过身,他袖手直起身,朝陆观说:“主君说,贵客的银子是够做这笔买卖,但你与当家隐瞒身份,改装易容,足见心不诚,主君曾在二位手上栽过大跟头,你们楚人生性奸猾,钱固然重要,我们与宋的关系同样重要。宋国主早前修书,告知祁州知州欲以钱财买过雏凤县,令雏凤夹在祁州与宋交战前线,为祁州府缓冲战势。我们雏凤的人,不能坐以待毙。祁州顾远道,屡次上书朝廷,贬抑獠人,请求派兵清缴。这是天赐的良机,我獠将助宋攻楚,宋国主已答应以黄金三千作为酬谢,并准獠人与宋自由通商,这是有益子孙后代的大计,岂能因你三言两语就毁弃与宋国主的约定。”

獠人主君端起茶,喝了一口,示意少年取过旁边一个木盒子。

木盒揭开,乃是陆观白天托胖张头转交的银票,厚厚一沓,计一万两白银,那也是一千两黄金了。

“主君说他既已经应承了宋国主,你的银票,他便不收了。”少年倾身将木盒从獠人主君面前,推移到陆观的眼皮底下。

陆观看也不看盒子,朝翻译的少年人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雏凤卷入战争,再也无法置身事外。雏凤人只事商贸,从宋,无非也是被孙逸用来拖延战线。拖得一时,我大楚有五十万雄兵,朝廷下定决心要收复宋、循二州,届时雏凤的獠人、龙河沿岸的獠寨,都会被清算。”

獠人主君一面听少年说话,脸色渐渐铁青。

“孙逸有多少人马,想必主君心里有数。”陆观说。

少年说完,附耳过去,边听边点头,继而直起身回陆观道:“兵家从不以征伐人数定胜负。贵客莫欺我们寨子消息不灵通,北面两支狄人已同时举兵,值此多事之秋,想必朝廷主要的兵力,若要过境祁州,早已走漏风声。我雏凤儿郎在外行商者众,未有所闻,贵客未免夸大其词,想要吓唬我家主君。”

“我们不用雏凤作出牺牲,只要主君发动全城老小上山挖药,留一座空城,借道两日。”

这几句不用少年传话,獠人主君在他手背按了一下。

少年噤声,垂目站在一旁。

陆观这才得闲端茶喝了一口,獠人寨子里的茶另有一番滋味,他一口喝干。对面的獠人主君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陆观道:“主君真是铁了心要同孙逸做买卖,就不会见我这一遭。既然见了,明码标价,主君看能不能接受。”

獠人主君沉默不言。

“这里的白银一万两,这几日间寨子里的儿郎们挖得的漱祸,照市价算。宋州城十日内可以攻下,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南患可平。”

主君揣起手,仍不说话。

陆观默了一会,淡道:“我当家是新帝跟前能做主的人,果能平定南患,獠人一族,从此准入科场。”

獠人主君尚未开口,那少年郎已睁大了双眼。

“信与不信,全在主君一念之间。我们不能在此多做停留,明日一早,就要返回祁州府,请主君斟酌。”陆观没有清点木盒里的银票,原样封还,起身告辞。他关上门,隐约听见内里那少年低声同主君说话,没有多听,陆观下楼,见堂子里一众长辈在吃茶,略略一拱手,便走出了大门。

宋虔之浑身一抽,从梦里醒来,拼命想梦见了什么,却想不起来。他迷迷糊糊翻个身伸出手臂,搂了个空。

这一下宋虔之瞌睡全醒了,翻身坐起,掀开床帐,见屋里也没人,琢磨陆观是不是去撒尿,琢磨着上下眼皮便黏在一起。

于是陆观进门瞧见的便是床帐中缝里嵌着宋虔之的一张脸,没头发,闭着眼。吓得陆观险些尿出来,他关门进来,在榻前站定,嘴角带了笑,伸手捏住宋虔之的鼻子。

宋虔之眉头一皱,伸手来打。

陆观抓住他的手,掀开床帐,翻身压到宋虔之的身上。

“上哪去……”宋虔之睁开眼,这下走了困,彻底清醒过来,又见陆观身上衣袍穿得齐齐整整,问他,“你出去了?”宋虔之在陆观脸上摸了两下,他的媒婆痣、香肠嘴都没有,身上穿的也不是夜行衣。这就是以他的本来面目去办事了,里里外外都是獠人。宋虔之吸了口气,把陆观扯到榻里,让他躺好,急道:“你去见獠人主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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