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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抱上马车后,陆观也坐到一旁,用褥子堆在巫医身边,他坐在另一侧,以腿固定住巫医。好在屈肆封办事牢靠,找来的车夫是好手。
一路上陆观数次掀开窗帘,回程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他坐着坐着便有些迷糊起来,突然醒过来,恰好马车转弯,陆观一把扶住往下滑的巫医。
巫医睁开眼看他,想说话,一张嘴又喷血。
陆观急躁道:“不要说话,等到了地方,让你说个够,你说一整日夜都行!”方才那一会小盹儿不仅没让陆观彻底清醒,反而,他头更痛了,眼皮不住往下盖,睁着眼,便觉得眼睛疼得想流泪,拿手碰眼睛,又没有眼泪。
陆观手肘搁在膝盖上,从掌心里抬起头瞥巫医,这一段路很平稳。
那巫医也在看他,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当陆观看来,他转开眼,平静地望着车厢顶部,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了之后,有人为你医治,那人是个獠人小孩,唤作贺然。”听见陆观说话,巫医再度把头转过来在,他似乎很难受,是不是便要张开嘴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嘴角就有血滴下来。
陆观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说你用了一种古方制毒,和你所说相符,我不知你是真做不出解药还是故意不做解药。”
巫医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现出后悔,眼角渗出了泪。
“你用漱祸炼的药,我没给侯爷吃。”
巫医意外得瞪大了双眼,脖子从木板上艰难地抬起。
“我给他吃的是那小孩做的药,也是会吐血,不过吐出的都是毒血。那小孩说假以时日可以清除侯爷体内的毒,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怕会留下什么症状……”陆观紧张地抿了抿唇,认真注视巫医的双眼,“要是有现成的解药,请你立刻取出来,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你们獠人不是最注重公平,这样,算是很公平吧?”
巫医皱着眉头,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痛得面部变形,吸气声很响,慢慢地,他摇了摇头。
陆观眼里那簇光弱下来。
“没事,我会让人先医治你,你再给他配药。”陆观已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转过脸去,拨开一线窗帘,冷风从街面上飘进来,裹挟着硝烟的气味,饶是如此,陆观仍有些喘不过气来。
车厢里响起咳嗽声,陆观转回头,这次巫医不顾他的阻止,控制着咳嗽的力度不能太大,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个方子……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陆观心脏狂跳起来:“管用,一定会管用!”
马车停了下来。
陆观从车上抱下巫医,径自快步走进后衙,将巫医安置在宋虔之隔壁,叫来贺然,让他立刻为巫医施救。
巫医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的是一位五官里只余下浅浅一点獠人的血脉,更像是楚人的獠族男孩。
“你是獠人?”他喘着气说。
贺然立刻解开巫医的外袍,他内里的单衣已被血浸透,金疮药没能止住血,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此时离巫医受伤已近小半个时辰。
贺然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看着巫医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獠人脸,贺然的父亲、祖父辈,有许多人都与这名巫医在外貌上有相似之处。
伤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紧握住贺然的手,他掌心是湿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看,边说话边咳嗽,用的却是獠人土话。
贺然认真地听着,跟他对谈。
陆观焦急地来回看他二人,问贺然:“他说什么?”
贺然没有抬头,说:“他在说他们寨子的情况,想让我把他的尸体焚烧之后,洒到龙河里去。”
陆观想问巫医药方,但两个獠族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陆观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悲伤。巫医在交代后事,贺然没有施救,那便是救不了了。陆观心里着急,却又无法开口。
贺然又说了句什么,郑重其事地等待巫医回答。
那巫医眼光移向屋顶,宋州府衙经过孙逸的改建,屋顶繁复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番莲花,他眼神已经在涣散。
“问问他,他路上说有个方子。”陆观急促地说。
巫医也听到这句,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他虚弱地说话:“母亲、芳儿、岚儿,无论到了哪里,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贺然用土语叽叽咕咕飞快说了一串什么。
巫医略略睁大了眼睛,转向他,继而怀疑地看了陆观一眼,然而他已经没有力量从贺然的臂弯里把头抬起来。
贺然又语气激烈地用土话说:“那位侯爷要是活不了,獠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其他獠人?”
陆观接到巫医投来的恶毒眼神,虽然对方过于虚弱,眼神不仅没有杀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巫医的手紧紧抓住了贺然的胳膊,一气说完,口角溢出大量血液,咽气了。
陆观呆在当场,只觉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眉头不住颤动,茫然无助地看贺然。
“别急。”贺然立刻道,“他说了个方子!”
陆观心都要停跳了,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站稳身体,问贺然:“药材都有吗?”
“等等,我问一下。”贺然叫来军医,跟他对过药材,军医说一部分有,还有几样没有,要到城里的药铺去搜,宋州城已经空了,陆观叫他带兵去。
冷静下来之后,陆观才想起来问贺然:“他说的方子可行吗?”
贺然神色间有些为难。
“不行?”陆观忍不住高声。
贺然摇头:“没有试过,他说他还没有用这个方子为人解过毒,他刚才说了一大串,其实是叫我……”贺然避开陆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声音也低下去,“叫我随时准备好溜之大吉,真要是不行,就保住我自己的性命……”
砰地一声,陆观一拳捶在桌上。
巨大的响动惊得贺然险些跳起来,他看着陆观,说:“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他说的方子,有几味药我觉得需要斟酌。只是也没法试……”不知为何,贺然心中生出了内疚。他几岁便学医,父亲教他医者父母心,他一直记着。方才那巫医在他跟前死去,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剩下的箭都放在哪了?还有多少?”
这问题莫名其妙,贺然一脸茫然地回答:“我用了一支,还有七八支吧,都在隔壁屋柜子上放着呢,你有用?”
话音未落,陆观沉声道:“你跟我来。”
贺然跟在他身后,陆观脚步极大,先他一步拿到毒箭,他看了看箭镞,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水。
“那天的箭是被雨水冲刷过,大概是从二十步以外射过来,正中小臂。”陆观倾斜水壶,冲了一会箭镞。
贺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能这么试!”扑上去抢那箭,陆观一把推开他。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贺然不住喘息,不能理解地瞪着陆观:“你可以用死囚犯来试,未必非要……非得……”
“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死囚,我也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据实情禀报,其他的俘虏我更不能信。”陆观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他盘腿坐到榻上,一只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再次低头,吻了他的嘴,鼻尖依恋地在宋虔之鼻梁上来回蹭了几许时候。
贺然红着眼看他,在他的眼里,眼前这高大如山的男人,此时的侧影如水一样温柔动人。
“你……若是我把你们治死了,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们再想办法,我、我想别的办法试试。”
“他不会想做一个傻子。”陆观看着宋虔之,他脸色难看不说,腮帮也凹了进去,神采不再。
“叫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痴痴傻傻地过完余生,他会更愿意少活在世上一天,让给旁人一口粮食。”说完,陆观平静地用右手把箭扎向左臂,他挺着脖子,仿佛感觉浑身血流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屏着呼吸在感受自己有什么反应。
贺然吓得哭了起来。
“行不行我都得陪着他,他已经孤独太久,一个人太久了。”陆观掀开被子,侧身把宋虔之抱过来,转过来看哭哭啼啼的贺然,说:“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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