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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去追,把龙金山和他带的大军都追回来。”左正英的嗓音直突突从肺里发出来,说完就是一顿惊天动地的咳嗽,似要把肺给吐出来。

“朕已经叫人拿着圣旨去了。”

左正英神色稍霁,正要说话,又听见李宣紧跟着一句:“就怕追不回来。”

左正英愣住了,朝中如今当用的他谁都可以想得住,唯独这个龙金山,是草莽出身,不听大局,只凭一腔忠义,他忠的不是大楚朝廷,而是心底里的那杆秤。

“完了。”左正英越想越觉不妙,眉头倏然一蹙。

李宣赶忙走下来,抓住他的手摇撼:“左大人。”

左正英看了看李宣,发直的眼渐渐回神,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宫侍顺势递给左正英一碗参茶。

喝完之后,左正英觉得心里那股尖锐的疼痛稍停了停,只是有些头晕,他多坐得片刻,便起身,反手握住李宣握他的那只手。

这一个眼神看得李宣心中难过,左正英年纪大了,眼皮层层叠叠将一双精光四溢的眼裹在里头,到南州后,这双眼睛一天比一天发黄,发红,老人家脸上的皱纹如同融化的冰块,表层皮肤越来越松。

左正英两只手将李宣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老臣去见见这两家人,陛下用过晚膳了没有?”

一整日李宣都忙着处理六部送来的文书,没完没了地见大臣,从北方下来,折损不少官员,都要填补上去,他只有叫御史寺的韩松,麟台临时任命的一个主事过来,在册的档案大量遗失,今日才安排下去补撰。然而只要多过一天,死在路上的官员,他们的坑必须立刻填补上,否则偌大一个朝廷,竟无力运转。

幸而还有大半州府能够自行运转,除了南州直接被北方朝廷接管,随着坎达英南下,整个大楚朝堂近乎失灵,沦陷各州互相消息不通。李宣一度担心坎达英会延续黑狄的作风屠城,跑出去的探子要么没有探到消息,要么一去不返。

这节骨眼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北方遭到屠城,便会有大量难民从死城四周向南面逃亡,南州尚未有成批量的难民涌入。

然而这样的日子,十分难捱,脑门上悬着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将人的头颅扎出一个洞来。

李宣艰难道:“太傅且去,不必理会朕。”

左正英整肃容色,轻拍了一下李宣的手背,疲惫不堪的双目注视他:“陛下的龙体,是国事。您的身前有千万人为您遮风挡雨,但您自己得撑住,没有了龙脉,就要改天换地,臣民们所依附的根本,就会烟消云散。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为我大楚繁衍后嗣,江山才可千秋万代。”左正英的手掌将李宣的手紧紧合住,看了他一会,直起身,闭眼长出一口气,步履蹒跚地走向殿门,摆手示意宫侍不用搀扶,迈出门去。

·

是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宋虔之不得不命人就地安营,在郝九的带路下,一半人马住进村子,另一半就在村外不远处的平地上扎营。

牛油蜡烛微弱的灯火在营帐里晃动,帐子上映出男子精壮的前胸与消瘦的腹部。

宋虔之舒展双臂,换了一身里衣,白衣胜雪地盘腿坐到榻上,小指勾住脖子上的红绳,指头黏在那玉佩上,说不出怎么回事,就觉得安心。

大雨冲刷在头顶的帐篷上,犹如万马奔腾,践踏着人的头皮冲撞过去。宋虔之喝了贺然送来的药,帐篷底部水流潺潺,原本四周都是扎紧了牛皮,被激流冲刷了一个时辰,索性宋虔之把榻和桌子都架高,任凭流水从地下冲过去。

“侯爷。”贺然出声。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手指离开玉佩,捻起被子一角。

“咱们还要赶路多久才能到循州啊?”贺然不安地问,他趿着一双草编鞋,水流在地面形成食指深的一层浅膜,冲得贺然两只脚都冰冷。

“上来。”宋虔之拍了拍榻。

贺然看了他一眼,为难地低头,他光溜溜的脚丫子在水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用被子擦,没事,等太阳出来晒就是。”

贺然大着胆子,跟侯爷挤到一个被窝里,两人睡得远,中间被被子分得明明白白,互相挨不着。

“像现在这样每到一个村就停下来整队,再有十来天,就能到循州最北的城镇。”

宋虔之侧身把蜡烛吹了,左右无事,正好睡觉,刚把眼睛闭上,脚碰到一只冷冰冰的脚。他眼睛睁开,在黑暗里朝贺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孩子也闭着眼。

“这么冷?”宋虔之自己脚暖和,凑过去贴到贺然冰冷的脚背上。

“不、不怎么冷。”

“刚才水里泡的,贴一会就不会冷了。这一路辛苦你照看我,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等你回去寨子,我让人给你备一份厚礼。”大雨迫使宋虔之要让军队停下来,时辰尚且不晚,还没入亥,睡觉早了点,不睡又无事。贺然又说他中的毒,不宜饮酒,这下子只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然而眼睛一闭上,就忍不住想循州到底什么个情形。

宋虔之已经失去陆观的消息好几天,大军出发以后,循州再也没人来信,开打没开打,谁占赢面,遇上什么困难没有,一概不知。有时候夜里不好睡,一晚上宋虔之要从浅眠中醒来三四次,再把被子往怀里一卷,当是个人抱着,方能安宁一些。

原他也没这种毛病,宋虔之想来想去,觉着人当真不能惯着,从前他什么毛病也没有,跟陆观在一块之后,娇气的毛病越养越多。

索性趁现在没在一处,想改改,反而越改越是想他。昨天一早醒来,衬裤和床榻竟然湿了一团,搞得宋虔之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只得捂脸默对一床狼狈。他打小就在周太傅一身正气的教养下长大,入了麟台,或有应酬,都是点到为止,连自渎的时候也少之又少,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想一回这种事。谁知道这一路行军,白天黑夜都在排事,见不完的人,做不完的事,竟还溢了……

宋虔之想得出神,一条胳膊枕在脑袋下面,贺然问了两遍他才听见,猛然回神。

“不想,忙起来哪有功夫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说了,你还小,不知道,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同夫妇之间,总还是有些差别。”

“什么差别?”贺然眼睛发亮地盯过来。

宋虔之支吾片刻,无奈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你就不想家吗?”

贺然不以为然:“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且我这个年纪,正是应该知道些事的时候,在我们寨子里,十四岁就该知道怎么办事了,我这都要十五了,要不是打小学医,还没人同我讲。我现在也没个睡不着的时候能想的姑娘,我会不会跟你们是一样?”

“一样什么?”宋虔之咀嚼出了味儿,一巴掌拍在贺然额头上,“小毛孩子,等你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个男人你便喜欢男的,他是个姑娘,你就老老实实去成家生孩子。这有什么好想的?”

“我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我心里总要先有个喜欢的样子,再去找吧?”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向里侧,把后脑勺丢给贺然:“那还叫什么喜欢?两情相悦,是天定,你要是照着喜欢的样子,不曾动心的时候,何来喜欢的样子?那叫自以为是。等那个人出现,你自然就知道了。”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唯能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贺然冰冷的两只脚贴上来蹭宋虔之的脚和小腿取暖,动作很轻,似乎怕宋虔之一脚把他踹翻下去。

这么两个人挨在一起,宋虔之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他呼吸紧了一下,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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