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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手下高声叫着冲进内厅。

季宏的眼睛从循州近三个月的账本上抬起,他一脚蹬在脚踏上,凌厉的眼风扫到报信的士兵面上。

士兵抖如筛糠地伏在地上,禀报道:“赵瑜领兵出城了。”

“谁在城门上?”季宏冷若冰霜地问,“竟然无人拦阻吗?”

“守城的胡校尉不敢拦,赵瑜说带宋州军出城为国主报仇,校尉拦他不住,只有放他出城。”士兵只觉浑身发冷,后背汗出如浆,硬着头皮说,“胡校尉手底下也只有二百余人,赵瑜带着数千人,即便要拦,也拦不住了。”

“放屁!”季宏劈手把账本砸在士兵脑袋上,头盔应声落地,士兵动也不敢动,唯有视线紧追着那顶头盔。

季宏走下坐榻,低头俯瞰那名士兵。

笼罩在季宏的阴影里,士兵垂下了眼,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他,令他丝毫不能动弹。

季宏抬脚把头盔踹到士兵面前,下令道:“把胡崇天给我带来,我要听他亲自向我汇报情况。除了他,城门附近还有两支队伍,也把他们的长官带过来。”

“老胡,你我恐怕是完了。”三名军官结伴而行,都骑在马上,却不约而同放慢马速,恨不能让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苏老四被处决的时候,你老兄我就以为要完了。”那天夜里,苏老四胡崇天,都发现了有人逃出城,苏老四如实禀报了情况,还把被劫走的柳知行带回到季宏跟前,结果季宏横批一道“无用之人”,就叫人将苏老四砍成两半。所有人到场观刑,胡崇天回去后,一连七天都睡不着觉,每天晚上一闭眼,苏老四鲜血淋漓垂死挣扎的上半身在地上蠕动的惨状就会一遍遍浮现在他背景漆黑的视野里。

胡崇天曾不止一次设想,如果第一个禀报的是他,兴许腰斩都用不上,好歹苏老四把犯人带回来了,他是连柳知行的儿也一并弄丢了。于是苏老四死后,胡崇天最怕的便是季宏什么时候从柳知行的口中得知,他儿子与他是分头行动,另外还有一队人,也就是他老胡带着的人去追,啥也没追到。

对于胡崇天而言,他这颗头,摇摇欲坠已不是一两天了,起初每天都睡不着,倍感压抑。最近几天又觉,人生不过如是,他命里就是混不上去,在季宏这样的人手底下当个校尉,这辈子恐怕也算到了顶。家里的老大十五岁,两个小的也有一个过了十岁了,这担子该换人来挑。

这一场叛乱,好歹他攒下来些银子。胡崇天信不过银票,但趁火打劫也搜罗了不少金银,用一口大箱子藏在地下,埋在什么地方也都告诉过大儿子。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谁知道两天前一场奇遇,彻底改变了胡崇天的想法。

谁要他死,就是弱鸡子也要扑腾两下翅膀,将伸过来抓他的手啄出一蓬血来,他堂堂正正一大老爷们儿,凭什么不敢一搏?

给朝廷管兵,他是有名有姓登记在册的一员六品军官,给季宏那厮管这几百人的弟兄,算什么?混帮会吗?

马蹄声在长街上寥落,踢踢踏踏,慢悠悠地走。

旁边季宏派来传话的小兵催个没完。

胡崇天扭头朝他喝道:“你个狗腿子话这么多,催这么急,是在催命赶着见阎王吗?”

小兵忙道不是,也不敢离远了,只有追着三人,他们慢,他只得也慢。

胡崇天将马头拨转,落后半步,等两人走到前面,那二人看他刻意落在后面,知道他有话说,主动让出能够容纳一人的距离,让胡崇天插进来。

胡崇天压低嗓音,说:“真要是要拿咱们的脑袋,我们三人一起,未必会落得下风。”

那两人与胡崇天一拍即合,三人六只眼相互一碰,便都明白了。

然而季宏并未要他们的命,只是发了一通火,再次问他们赵瑜究竟带了多少人。

其中一人出列回答:“目测只有千余人,这支人马出城后,我们才发现他没有将宋州军全带上。”

“其余人等呢?派人确认过了没有?”一听赵瑜就带了一千人,季宏稍感安心,神色依旧阴郁。他的目光斜掠过堂下三人,显然没将他们看在眼里。

“剩下的宋州军还在城内,没有跟着赵瑜出发。”胡崇天略一沉吟,补充道,“孙逸死后,宋州军便分崩离析,卑职认为,赵瑜在宋州军中,根本没有多强的号召力,他能调令的,也就是自己带的人。宋州军不过是一盘散沙,赵瑜的一千人出城怕是得到陆观已死的消息,抢功去了,可无论如何,征南军也远远不止这个数,我们大可以坐山观虎斗,等打得差不多,咱们的人再扑上去。”

季宏大手一挥:“这不用你来教我,我自有打算。你们三人只要把城守好,我再增派两队人马支援你们,尤其是那几截断墙,就把人堆在那里,征南军没有那个胆子踏过来。这些日子城里的清查抓了不少人,等用得上的时候,其他将领会配合你们。你们三个只要一门心思把城门看好,待征南军铩羽而归,自然重重有赏。”

“是。”三人齐声答道。

季宏又叮嘱了几句,他已经换上一身甲胄,不到一个时辰,大军分作三支出城,两翼各有三千人,中军两千。季宏单独率领亲兵两千,随大军出城后,便与这八千人分头行动,派出斥候去探赵瑜所带的一千人去向何方,预备亲自歼灭赵瑜这一支。

·

昏暗的监牢中,本就难以分辨白天与黑夜,柳知行的眼睛瞎了,军府里的大夫每日都要来为他换药。

每当听见有人打开牢门锁链,柳知行便知道时间到了一天里刚吃过午饭的时候。

他眼睛上的绷带被人解开,稍作清理,敷上新鲜的药膏,再以二指宽的白布绑上。

往日里这么做的大夫都十分简单粗暴,有时候柳知行的眼睛会被勒得很疼,只有等来人离开,再自己给眼睛松绑。

今日的大夫却很不同,布带覆盖住眼睛后,那人用手指插进一侧边缘,在布条与皮肤间分隔开些许距离,细致地将布带卡在耳廓后。

柳知行鼻端萦绕着一股香气,那气味里却又混合着汗味,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大夫先去逛完花楼才来的?或是这差事很不要紧,他索性在家里与娘子厮混一番才过来处理他这个晦气的病人?

那双手替柳知行系好布条,一段空白后,柳知行失去眼睛这些日子里,听觉愈发敏锐,他耳朵分明听见那人不仅没有走,还静静地呆在他的面前,或许这人在看他,也许以一面看,还要一面在心里奚落他这个倒霉蛋。

突然,冰冷滑腻的一只手,落在了柳知行的手上。

柳知行浑身汗毛都炸开了,险些叫出声。

“大人莫怕,我是那天夜里大人救下的舞女,季宏领兵出城,我们几个从前是弄花坊的姑娘,已经用蒙汗药放倒了那几个不抵用的狱卒,来救大人出去,报答大人的恩情。”落在柳知行耳朵里的声音,清脆、坚定,跟柳知行对烟花之地的女子烟视媚行的印象完全不同。即便是娼妓,皮肉是她们谋生的工具,藏在那些柔弱的女人身躯里的一颗心,总被这世间践踏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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