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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宸燃虽是凌霄的帝君,他的枯桑剑却常和魔域的武器一样被排在邪兵谱上,和仙剑谱的不知寒一样永远位列第一。此刻这剑还不知有没有名字,雪无霁说完,自觉失言,但陆宸燃却没有在意,而是道:“宿哥哥说是,那就叫‘枯桑’吧。”

“……”雪无霁道,“只是觉得,像是你的风格。”

枯桑谐音就是“哭丧”,透着一种戏谑之意。

陆宸燃哈哈笑了几声,道:“哥哥最了解我了。”

他提着锋利的乌剑,往殿外走去。

小雨已经变成了狂风暴雨。夜幕漆黑,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乌云密布,天幕被一道道蓝紫色的闪电割裂,瓢泼大雨往下倾覆。

陆宸燃嘻嘻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他撑着朱红的伞,腰悬乌剑,走入了雨幕之中。雪无霁耳边全是雷鸣般的雨声,大雨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出陆宸燃是在向龙光殿走去。

——那是整个辟元仙宫的主殿,也是陆宸燃的父亲、仙界皇帝上朝、居住之所。是整个白玉京最重要的地方。

陆宸燃脚步悠然,速度却是不慢,很快便来到了龙光殿外。

夜色中,大殿巍峨庄严,金光闪烁,犹如一个巨人俯视人间,给身临其下之人带来巨大的压力。陆宸燃白衣飘飘的身影,在其衬托下小如蝼蚁。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的心魔似乎又腾起了,那只面具上的两只笑眼后他真正的眼睛,隐约泛着如血的红光。笑意盈盈,又疯又病。

玉石长阶宽阔齐整,铺天盖地的雨打在石阶上。陆宸燃一手举灯,一手撑伞,拾级而上,如同脚不沾地的幽灵一般转眼来到了殿前。

“谁?”

两把弯刀横在了陆宸燃面前。

殿前的守卫一定不是刚刚才看见陆宸燃的,雪无霁不着边际地想,在他们眼中,在大雨的夜晚,白衣红伞、鬼火飘摇、银铃幽幽的陆宸燃一定像个艳鬼。

陆宸燃微微抬了抬伞,露出了他的半张美人面。

他笑道:“来给你送葬的人。不想死的话就快跑。”

守卫变了脸色,但却没有动,而是道:“列阵出击!”

两把弯刀立刻对准了陆宸燃,逼得他后退了一步。守卫们开始排阵。

陆宸燃收了伞,还好整以暇地甩掉了上面的水珠,伞拢到了他袖摆中。

“可惜了,你们这么想死的话。”他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弹了下侍卫的刀刃。

守卫睁大了眼睛,竟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

一声脆响,紧跟着一串崩裂的响动,裂痕从侍卫的刀刃开始蔓延、扩大,犹如土块一样崩落坠地,在空中燃烧起来,不过眨眼之间,两个侍卫也和这刀一样化为了焦土。

“这是……?!”

“妖邪入侵,快杀!!”

杀声震天,陆宸燃踩过了这两摊黑色焦灰,其他的守卫迅速涌了上来。

但他们连陆宸燃的衣摆都没有碰到便飞了出去,就像是不经摔的陶土一般,一个接一个、一堆接一堆地碎掉了,尸体蔓延成火焰。

死尸碎块迸出大片大片的鲜血,喷泉一般洒在了陆宸燃的身上。

他的白衣逐渐染上了血迹,就像白纸被层层朱砂渲染了一般。但在陆宸燃怀中的雪无霁,却被他用一层结界护着——也是阻止他干预参战,没有沾染到一点血沫。狐狸的毛发干净得犹如初雪。

“送死够了,还不逃吗?”陆宸燃站在尸山血海里,笑眯眯地问。血腥气似乎激发了他的杀意,一双眼眸如血焰融金。

雪无霁心中微沉,道:“陆芯,你……”

陆宸燃的木屐浸了血,每走一步,都发出湿|滑的声音。

大殿中落针可闻,剩下的一百多个侍卫们仿佛僵住了。惊惧蔓延上他们的脸庞,仿佛看见了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场景,有种不合时宜的滑稽。

很快,他们疯了般地往后退去、转身跑起来,刀剑丢了一地,踩踏无数。

然而陆宸燃却冷了声音,道:“我改主意了。现在,晚了。”

他广袖飘飞,几十道锐利的剑意环绕在周身,铃声如狂。

雪无霁知道他想做什么,就像那天在山欲燃的花海中御剑时一样,只不过那时漫天飞舞的是花瓣,此刻就要换成这些侍卫们的血肉!

枯桑剑振振欲飞,自动来到了陆宸燃脚下——

“住手!”白芒璀璨,雪无霁打碎了结界,化为人形,单手便压住了枯桑剑。寒气将那几十道剑意冻结,整个大殿里都覆盖上一层白霜。

不知寒在雪无霁足下,与枯桑呈对峙之势。二人翻飞的衣袍纠缠在一起,而后慢慢停止,静静地垂在身侧。

他盯住陆宸燃,一字一句,“已经够了。”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片刻后,陆宸燃歪了歪头,似乎在笑:“既然哥哥这样说,那我就饶了他们吧。”

他转过身,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

——火光冲天!

火焰从他的掌心涌出,吞没了大殿,陆宸燃哈哈大笑道:“快跑啊,别被我杀了!”

守卫们惊叫大吼着,没命地往外逃,仓皇间你绊我我绊你,狼狈不堪。

“笑话,闹剧!”陆宸燃笑得乐不可支,笑声里满是愉悦,火焰追着侍卫们,差一点点就能撩到他们的衣摆,仿佛索命的鬼差如影随形。

他坐在了大殿最上方的龙椅上,看着这半官朝觐的前殿被点燃,像在看一场戏。

浓烟滚滚,鬼哭狼嚎。

上百号人就这么狂涌到了殿门口,如蒙大赦般地一股脑冲进了雨幕里。很快,燃烧的大殿里就只剩下雪无霁和陆宸燃两个人。

陆宸燃满身鲜血,脸上的面具也是一副森白的美人笑靥,溅着桃花般的血点,如同阴曹地府的白无常。

雪无霁站在他身侧,二人下方是一片火海。

陆宸燃“啧”了一声,意兴阑珊道:“一群废物。”

他虽是饶了这群“废物”一命,但还是觉得无趣得很。

这样子的陆宸燃,看起来分外陌生。雪无霁垂眸看着他,道:“陆芯。压住你的心魔,不要被它操控。”

陆宸燃一顿,接着抬头与雪无霁对视。

他的脸与雪无霁之间隔着一张面具,透过那两道弯弯笑眼的缝隙,雪无霁看不清他的眼神。

雪无霁摘下了他的面具。

而后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大力,二人之间位置调转,他被一把压到了龙椅上。

陆宸燃死死扣着他的肩,力道大得让雪无霁闷哼一声。他的下巴被强硬抬起,撞见了一双夜行狼一般的金红眼眸,里头是浓浓的占有欲。

“宿哥哥……”陆宸燃的声音很轻,凑在他耳边笑着,“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魔究竟是因何而起?”

——因你。

浅色的眸,湿润的光,樱色的唇,白皙的脖颈延展到衣领之下,映着火焰,犹如一个温暖得令人发疯的梦魇。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叫他在这里把眼前之人狠狠占有,吞吃入腹。陆宸燃的呼吸不稳,血液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

雪无霁全身都笼罩在了陆宸燃的阴影里,耳朵被轻轻咬住,舔舐了一下。这个动作侵占感极强,让他脊背生出一种危险的战栗感,属于陆宸燃的气息犹如要把他禁锢在此处。

“我确实不知道。”雪无霁抓住了陆宸燃的手腕,声音微哑。陆宸燃一怔,这道嗓音像是一缕清泉,从他燃烧的意识上流过。

雪无霁将灵力输送过去,“但我知道你是陆芯,你不该被区区心魔操控。”

“——把它在这里烧个干净。”

大殿发出哀鸣般的崩裂声,木质的房梁轰隆倒塌,被烧出星星点点的红光。火烧着尸体,散发出令人欲呕的焦味。

防御的结界也逐渐支撑不住,被灵火烧碎。

雪无霁用灵力撑起一张网,替陆宸燃挡住坠落的燃烧物。陆宸燃瞳孔微缩,眼中的金红被墨色取代。

“哥哥……雪宿……”陆宸燃意识回归,退后几步半跪在地,肩部肌肉紧绷,微微发颤,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冷汗从他鬓角流下。

雪无霁蹲下|身,持续输送灵力,给他安抚躁动的气息。他从芥子戒里拿出那两个娃娃,塞进陆宸燃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这两个娃娃稚气又可爱,与这里的氛围完全不符。陆宸燃像是愣了一下,眼中复杂,手紧了紧。

半晌,直到宫殿开始摇摇欲坠,陆宸燃才重新直起了脊背。

“宿哥哥,走吧。”陆宸燃把娃娃收起来,面具戴上,向雪无霁伸出手。那只手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才杀了人。

他低头看了眼雪无霁被染红了一点的足履,道,“这里太脏了。”

雪无霁似乎能想象到,他面具后沉静的黑眸。他化为妖形重新蜷进陆宸燃怀中,道:“我会看住你的。”

陆宸燃轻笑。

一人一狐往主殿飞去。

在他们飞入夜空的那一刹那,身后的大殿支撑不住,彻底坍塌。

主殿并无守卫看守,门前的早已被前殿的火吓得跑光了。陆宸燃轻易就破解了复杂的防御结界,像是拆一个简单无比的机械鸟。

主殿中央,鎏金的龙椅在暗淡的光线里微微闪烁,陆宸燃踩上椅面,按了几颗宝石。

龙椅发出机关特有的咔哒声,微微震动,接着往地面之下沉去。

这华美的椅子仿佛直向地狱坠去一般,雪无霁注意到,这一路陆宸燃都没有说一个字。他好像忽然沉默了下来。

寒意愈发浓重。

终于,一个幽暗的地下宫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说是宫殿,倒不如说这是一个石室。陆宸燃的烛台照亮了一小方空间,晶莹的青玉铸成了这间石室,四面黑暗看不清楚,往高处就是他们来时的甬道。陆宸燃的足音踏在石室中,传出层层回音。

片刻的安静。

“我的母亲是燃灯族的圣女。”陆宸燃忽然道。

他语调里还有笑意,但这笑已经连一点温度都不含。少年的语声在石室里回响,显得空旷渺远。

雪无霁道:“燃灯族?”

他诗书不曾少读,却从未听过这个种族。

陆宸燃道:“陆氏豢养的猪狗。”

他用这种词毫不留情面地形容自己的母族。

陆宸燃竟然对这个机密之地也很熟悉,脚步不停,木屐特有的清脆足音像涟漪一般一圈圈地扩散开去。往前,竟出现了灯光。

前方是一白玉高台,高台上是一盏巨大的树枝形黄金烛灯。

烛灯似乎与陆宸燃在圣灯殿拿到的烛台同出一源,姿态曼妙,黄金的色泽璀璨耀眼。一共有七个分叉,每个分叉上都有一只烛台。

这七朵火焰是白色,焰心为金色,光芒灿烂,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燃灯族世代奉圣溯灯,血肉皆可为灯油。为皇族陆氏供养,每代出一圣女,血液最纯。”陆宸燃笑带嘲讽,“不正是陆氏养的猪狗?”

燃灯族被豢养,天生孱弱,反抗不能。陆宸燃身体里留着仙皇和燃灯族的血,是唯一的例外。

雪无霁微微皱眉,他想起自己曾在某个话本里看过一个传说。

据说,凌霄有一盏圣灯,长明不熄,它的烛焰里记载着百代万世、三界千族的所有历史。任何一个人得到它,就等于知道了世间过往的全部奥秘。

不过话本里又说,这还不是它最神奇之处。圣灯的最神妙之处在于,它能够回溯时间,回到过去,但要这么做代价巨大,难以估量。

他看过就当杜撰,毕竟这个传说写得十分夸张、且语焉不详。没想到它竟好像是真的。

谁会最想知史事与天下事、以保证自己的千秋万代?自然是帝王。

然而,回溯时间……

雪无霁不得不想到自己的重生,难道会和这盏灯有关?

“圣溯灯,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

陆宸燃道:“记录。只要它在烧着,就能记录三界的大部分消息。”

“没有了吗?”他追问。

大部分——如果真的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全知全能,未免太不切实际。

陆宸燃顿了顿,淡淡道:“没有了。”

没有回溯时间……看来这也是那话本杜撰的。雪无霁心想。

陆宸燃绕到高台的另一侧,道:“这里,仙宫的地底下,可以直通向燃灯族世代居住的圣山。”

甬道尽头,一扇封闭的玉石巨门出现在雪无霁眼前。

雪无霁道:“你今夜来此处,是为了见你的族人?”

陆宸燃笑了几声,道:“没有族人了。”

他看向那扇已经结了蛛网的巨门。

“我的母亲,是上一代的燃灯圣女。她被陆庚胜抢占为宫妃,赐名灯姬。怀我时已经疯了,生下我之后连人都不认得。无端发笑,癫癫傻傻,穿着祭祀圣服起舞。”

陆庚胜就是现任仙皇。

陆宸燃的语调,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一般,“她以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下一任燃灯圣女。所以她总为我担心。”

“这把燃灯族的圣剑,只有陆氏的血才能开刃。开刃后认主,主人死亡后自行封剑。”

陆宸燃举起枯桑剑,乌芒流淌,“它上一次开刃认主,是灯姬的血。她杀不了陆庚胜,就用这把剑杀了全族的人,而后力竭,自刎在圣山前。”

雪无霁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能看到一座燃烧的圣山,那是用燃灯全族的血肉铺成的火。

他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像是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浓郁的黑暗里。而唯一对他好的人,以这种疯狂的方式死去。

“她是个疯子,我也是。”陆宸燃笑意轻缓,优雅,却听得人无端发寒。他重复道,“所以,没有族人了。她死了,我就是最后一个。那么你猜猜,陆庚胜会怎么做?”

雪无霁脑海里冒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

“他只能重视我。灯姬刚死,我十一岁时,他就给我送了许多美人。”陆宸燃道,“他怕我有病,死得早呢。”

——这些美人,当然是仙皇想让她们怀上燃灯的血脉而送来的。哪怕是烧自己的亲孙辈的血,他也要让圣灯燃下去。

而陆宸燃没有让陆庚胜如愿。

二人都没有说话。

陆宸燃登上高台,站到了圣溯灯前。

他的美人面具上倒映着烛火,这火焰也落在了他的黑眸中。

雪无霁道:“你想要熄灭圣灯?”

陆宸燃轻声道:“是。”

他横剑,再次划开了手腕。

原本开刃时的伤口已经半愈合了,此刻再一次开裂。鲜血染红了白袖,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

圣溯灯的火像闻到了血腥气的野兽般,骤然被吸引了。

原本它长期没有血肉供奉,火焰只剩下拇指大小,现在已有一掌大小。

陆宸燃落下的血都变成了火。

他飘然离开高台,血一路洒落,炽热的火焰紧随其后。火像是有生命一样舔上了碧玉的墙壁,玉质被烧热,竟是逐渐变得半透明起来。

三面墙壁逐渐被点亮,出现了无数闪亮的、犹如星海般的光点。连绵成片,与火焰一同明艳,壮丽非凡。

雪无霁发觉陆宸燃不仅仅是想烧干全部的灯油,因为他还添了许多自己的血。

陆宸燃在三面墙壁前驻足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灯盏凑近了墙壁,似乎是在看什么。墙壁上的星尘组成了许多文字般的奇异图案。

作者有话要说:薇我无酒,但我有刀(。)

他们的过往很苦,但肯定会HE!大家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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