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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当真。”栖迟淡笑了?下,“方才我在您这小院里看到了?一口井,井水清澈且无杂质,用来泡这鹿仙想必也该是不错。不如我来为?您泡一壶?”

话及此处,六鉴先生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更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侧头瞥了?眼此时正靠在书柜上,半垂着?眼懒懒散散地江藐,只觉得人比人还?真就是一下便能较出?个高下来。

“也好。”六鉴先生捋了?捋山羊胡,“我倒要尝尝这冷茶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栖迟点点头,转身离开?地下书馆朝院落内的水井走去。江藐身子一倾,后背离开?了?书柜,快步跟了?上去笑嘻嘻道:“小花哥,我也去。”

“呵。”六鉴先生越看江藐越觉得像只猴子,继而对栖迟的欣赏更甚了?。

明月皎皎倒映在井里,被?落下的葫芦瓢搅碎变作莹白色的波纹。栖迟凑近水瓢尝了?一口,眉头轻轻皱起。

“怎么了??”江藐问。

“差点忘了?这里是阴间,便是再清澈的水多少都还?是会夹杂着?些浊气。”

“那就算了?呗。”江藐抱着?双臂毫不在意道,“反正那老头儿已经同意咱们找书了?。”

“比起找书,可能直接问壁画的事会更快。”栖迟沉了?下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枚小药丸化进了?井水里。

“胥离香?”

栖迟笑了?下,轻声道:“从那天起,我一直都会随身带着?些。”

那天……

江藐有些不自在地把眼瞥向一边,只觉得舌尖在微微发麻,耳根子后头也开?始跟着?发烫。

“咳。”江藐轻咳了?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说,“怎么样,加了?胥离香的泉水,好些没?”

“江藐。”栖迟突然抬起头,眸色深沉地看着?江藐,压低嗓音问,“你是不是也对那天的事念念不忘呢。”

“咳咳咳……!”江藐这次是真被?呛到了?,眼泪都泛了?出?来。

栖迟的目光又?凝视了?对方片刻,这才抿嘴站起身来。

“走吧。”他转过身道。

“啊,哦。”

……

在六鉴先生喝到栖迟泡的鹿山小种后,整个山羊胡都要愉悦地翘起来了?。

“这、口感?较之前而言果?真是大不相同啊!”六鉴先生捧着?茶盏,极为?宝贝地轻嗅着?茶香。他又?细呷了?口,这才眯着?眼看向栖迟慢声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栖迟点了?下头道:“方才经过赌坊的长廊,我们看到廊顶画着?不少画,听赌坊的人说这些画均是出?自先生一人之手。”

“不错,是我画的。”提及那些画,六鉴先生颇为?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其中有一幅描绘的是一位僧人手持金莲,将其栽种在了?一汪碧潭里。”

“那可不是个普通的僧人。”六鉴先生又?啜了?口茶道,“他是须菩提尊者,佛陀的十弟子之一。”

“解空第一?”栖迟沉声问。

“没错,就是他。”

江藐:“老先生,这幅画具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六鉴先生白了?江藐一眼,懒洋洋地开?口道:“上古大荒,各氏族征战不断,人间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须菩提奉佛陀之命前往须弥山,在灵潭之中栽下一朵金莲,用以吸纳怨煞之气,加以化解,以求消除人间业障。佛陀念其功德,封它为?莲华尊者。”

轰——

江藐的耳边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坍塌声。

上古大荒、氏族征战、须菩提种莲花吸纳怨煞之气、胥离香的第三重功效,这一切似乎都开?始串联起来,继而形成了?一张捆缚着?真相的巨大蛛网。

莲华尊者?指的就是栖迟么?

江藐扭头看向栖迟,发现此时的对方也正紧凝着?眉,眼神漆黑暗沉到仿佛可以通向无底的幽潭。

栖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此时沉却不稳的气息,看向六鉴先生问:“后来呢?”

“后来的情节我就记不清了?,反正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太好。”六鉴先生掐着?胡子摇头道,“不瞒你们说,老头子我平时一般都只看甜文?的!”

“啊是么,那就算了?。”江藐讪笑了?下,欲要作罢。

当这些信息点都逐渐开?始联系在一起,江藐的心也跟着?发起了?慌。特?别是当六鉴先生说莲华尊者的下场不好后,江藐满脑子出?现的都是自己拿着?长剑刺穿栖迟身体的画面。

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对于真相的追究已经从积极变得消极。甚至都有些后悔来了?鬼市。

“在这些藏书里,有关于莲华尊者的其他记载么?”栖迟低声问。

江藐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就明白对方显然是打算刨根问底了?。也罢,原就是自己一直吵着?要早点搞清楚栖迟留在地府名苑的原因,好完成KPI的。而今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索性不如就一次性把该知晓的通通都知晓了?吧。

“我记得应该是有的……”六鉴先生将茶盏放在一边,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块小铜镜,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的指令,小铜镜突然“嗖——”地一下飞出?了?六鉴先生的手心,随即一分?为?六,环绕着?六鉴先生快速地移动着?。

“我知道了?。”六鉴先生点点头,铜镜便再次回到了?他的怀中。接着?,他朝着?西侧的那排藏书柜勾了?下手指,一只褐色的纸鹤便从书柜间飞了?过来。

“把内容投到墙上吧。”六鉴先生指挥道。

纸鹤拍了?拍翅膀,无数文?字便被?它从羽翼间纷纷抖落,而后投映在了?书斋的墙上。

“莲华尊者修得仙体后便离开?须弥山,前往人间平息怨气。并?于战场上陆续收养了?各氏族的一众遗孤,带往不周山下生活。由于当时战火不休,随之而来的怨煞之气便也极强极盛,源源不断。莲华尊者终因吸收了?过多的戾气惨遭反噬,从此心性大变,沦为?了?嗜血残暴、非神非鬼的魔物。”

“一时间三界无人再是此魔物的对手,正当众人决心联手除魔之际,忽有一仙官自愿请命下界,声称有法子可封印莲华的力量,借此将其铲除。仙官下界后,先是伪装成游医来到不周山,替那些遗孤医治病痛,在终于博得了?莲华的信任后,便诱其服下了?可封印力量的药丸,同时密告三界,除魔时机已到。”

“莲华被?仙官给?予的药物束缚,能力大减。三界终是合力铲除了?魔物,并?利用仙官研制出?的药化解消散了?他体内释放出?的怨煞之气。可由于那些怨煞之气委实凶险,趁着?众仙家疏忽之际便躲入到了?不周山下那群遗孤的体内。眼见着?这些遗孤也即将魔化,仙官最终调动天雷,一把火烧毁了?不周山下的村庄,以防止有新的魔物出?现,再次为?祸三界……”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纸鹤的颜色开?始变得暗淡,而后有气无力地飞回到了?书柜里。

六鉴先生端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瞄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两人,故意把嘴吧唧得很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

“哎呀,虽然这小仙官儿也是不愿看到魔物祸乱三界,但所用的法子可当真是有够下作的呀!”六鉴先生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再怎么说,人家莲华也是为?了?平息人间的怨气才走火入魔,最后妄信他人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当真是可怜啊可怜……”

末了?,他还?不忘砸了?咂嘴又?补了?句:“所以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甜文?嘛!”

江藐眼前一黑,只觉得体内的气血正在剧烈翻涌,可脊背却又?在一阵阵地泛着?寒意。他撑着?墙好让自己的身子有个支点,闭上眼咧了?咧嘴,却只露出?了?个别扭的笑意。

所以……那位仙官骗莲华服下的药丸就是胥离香么?什么狗屁的祛苦痛,解相思,愿他一世清明无忧?根本?就是裹在层层虚伪之词下的致命鸩毒。

骗局,记忆中除了?刺穿栖迟胸膛的那一剑外,通通都是建立于欺骗之下,令人不齿的虚假温存。自己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可真相却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更加丑陋与赤|裸。

“我去……抽根烟。”江藐的嗓子有些发紧干涩,摸着?烟转身就要往屋外走。一双手猛地拽住了?他,接着?便传来栖迟低沉的声音。

栖迟:“江藐,你先听我说。”

此时的江藐再不知究竟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栖迟,他的脑子很乱,信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需要花时间好好把它们都捋捋顺,再看有多少是可以消化的,有多少是必须面对的。

“小花哥,撒开?。”江藐闭上眼叹了?声。

可那手不仅没有把他松开?,反而拉得更紧了?。

“栖迟……”江藐扭脸疲惫地看着?栖迟,“你刚刚难道就没有看到什么么?”

随着?江藐这一问,栖迟的身子果?然微微颤了?下。

江藐苦涩地勾了?下唇角:“我也看到了?,化为?火海的不周山,满天飘着?红雨。仙官,哦,也就是那时候的我用剑刺穿了?你的身体……这些记忆像崩掉了?的水管子一样,跟着?那些文?字不停地往上冒……”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哑,有些自嘲地看着?栖迟轻笑道:“趁人之危,夺人性命。这危,还?是由我亲手设计的。”

跟着?江藐的这些话,栖迟掐他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可两人这会儿谁都没有顾及到。看着?栖迟眼底拼命压抑着?的情绪,江藐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跟着?往下沉。

自责、心疼、不甘、愤怒,诸多情绪犹如蚀骨之蛆般在他体内肆意啃咬着?。而在这万般情绪相互交织堆叠到最巅峰时,江藐突然发现出?现在最顶层的情绪居然是不甘心?

纵然之前已经不止一次的为?自己设下了?心理防线,可真到了?今天,他仍是不甘心要就此跟眼前这人站在对立面。不管过去如何,而今,这人是他在这世间最得力的拍档,最懂他的知己,最……最先亲吻过的人。

不甘心最要不得,因为?便是知晓了?真相,也还?是总想要奢求不一样的结果?。

趁着?栖迟有片刻的恍神,江藐直接推开?了?对方的手,快步离开?了?不闻斋……

……

蜿蜒流淌着?的小河里飘着?万千盏河灯,美?得不似阴间,反倒像极了?天堂。

江藐找了?处背人的角落,靠墙坐着?,身边歪歪扭扭地扔了?许多燃尽的烟头。他的眼中布满红血丝,夹着?根前端攒了?一大截烟灰的香烟,看着?从他面前缓缓流过的河灯出?神。

“别抽了?。”

一只手从他的嘴里直接夺过烟头,捻灭在了?一边。

江藐看着?来者苦笑了?下:“你这来的也太快了?。”

栖迟皱眉凝视着?江藐:“我告诉过你,当记忆还?没有拼凑完整前,你所以为?的真相就都不是真相。”

“栖迟,真相就摆在这儿。”江藐靠在墙上,微微仰头道,“你为?救世人堕入魔道,我为?三界用胥离香设计害了?你,还?放火烧了?不周山下被?你收养的孩子们。各有个的立场,但终归还?是我负了?你。”

“江……”

“而今你来到地府名苑就是在等待恢复记忆的一天,至于为?何要等我,想必现在你也清楚了?。”江藐从地上摸了?根烟屁股重新点燃,深吸了?口道,“真相,呵,已经真的不能再真了?吧。”

他话刚说完,突然就被?一股力量一把提了?起来,顺势抵在墙上。紧接着?,他的唇舌猛地被?人撬开?。

“唔……”

沉且压抑的呼吸在耳边不断放大,那人就在他的口腔深处,肆意卷着?自己的舌头,强势地吮吸着?。

“比起在地府名苑等着?找你寻仇,我更想做的是这个!”勒着?江藐肩膀的手臂越来越紧,那人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又?往下扣了?点,试图侵入的更深。

“江藐,你到底明不明白……”那人用气声叹了?句。

“栖迟……你等等……”江藐好不容易才避开?桎梏,刚含糊地喊了?句,立马就又?被?再次堵住了?嘴。

“如果?我真的恨了?你这么多年,就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发了?疯的想要你。”栖迟掰着?江藐的头,强迫气息不稳地对方看着?自己,继续道,“如果?胥离香只是阴谋趋使下的产物,就不会次次唤醒我,提醒我不要伤害你……”

“栖迟……”

“我不管过去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但起码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恨你,只有……”

总之,便是永不入轮回也没所谓。

……

“五更天了?——非此地住户请速速返程!鬼门要关了?——!”

“五更天了?——!”

打更人的声音响彻街头巷尾,江藐瘫软在墙根前,脸上残存的红晕仍尚未褪去。

也不知到底是栖迟方才的话更有效还?是他的那个吻更有效,总之现在的江藐还?真就冷静了?些。

“除了?你刚说的,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么?”

“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才好奇你这次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呢。”栖迟看着?江藐有些红肿的嘴唇,伸手想去碰,被?对方侧头避开?。

栖迟淡淡笑了?下:“可见江sir一想到要与我反目成仇,倒是先慌了?。”

“说正经的……”江藐皱眉舔了?下被?咬破了?的嘴唇,“还?有哪些?”

“其一,故事里只说有一个仙官,却连他的具体身份也没告知。要知道便是栽种金莲的须菩提尊者都有被?提及,刻意规避主角身份,难道不奇怪么?”栖迟顿了?顿,缓声又?道,“其二?,如果?我便是那莲华尊者,被?三界诛杀后到底又?经历了?什么才又?复活?为?什么会复活?是有人故意为?我留了?后路么?……这些都还?未可知,更别提你又?怎会从仙官变为?阴兵了?。”

“继续说。”

“其三,故事的已知信息里并?未对我们的失忆做出?解释。若只是撰书人不知道这些倒还?好说,若是有人想利用我们脑海中本?身存在的片段,做重新的编排,再用一个假故事重新串联起这些记忆碎片,让我们信以为?真,这就厉害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电影蒙太奇那样?”

栖迟点点头:“比方说,人,狗,葬礼和自行车,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却可以用好几种方式重新连接,表达出?完全不同的意思。”

江藐脊背一寒,兀自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不是六鉴先生有问题,就是那本?书有问题。”

“其实还?有一点足以支撑起我的判断。”栖迟看着?江藐沉声道,“书里写到,莲华是入魔后才遇到的仙官。但在你我的记忆里,早在须弥山时我们便已经见过了?。那时的我,还?只是一株金莲。”

“操……”江藐狠狠咬了?下舌尖,“妈的,像是真上当了?。”

栖迟看向江藐的眼神里夹杂着?温柔,忍不住伸手揉了?把江藐的头发,安慰道:“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才急的,乖了?。”

江藐的脸腾地又?红了?,他倏地一下站起身,调头说了?句,“不行,老子气不过。走,回不闻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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