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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宽阔的肩僵硬如同大理石,沉静地说,“何事?”“不要杀我爹。”

端木朝华脚步微挪,侧过身子,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跪在床沿上,鬓发全乱狼狈不堪。手指痉挛一般地捏起来,端木朝华一言未发。

“只要不杀我爹,你说什么,我都依你而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样卑微低下的话,她心生厌恶,厌恶自己,却没有资格厌恶眼前之人。因为他手握生死,她固然死不足惜,但血肉之情岂可罔顾。

他被阮千千磕头的动作闹得脑中发懵,默了半晌。

一声闷响里,阮千千夹带着半幅被子从床上滚下来,吃力但利索地爬起来,双膝跪地,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每一个头都磕出响声。

直到视线红了一大半,她仍垂着眼,口中反复念的不过是一句话。

“我求你。”

后来她于满脑嗡鸣声中,听见端木朝华的声音。

“你当真是不顾我的死活了。”

阮千千诧异地抬起头,看见的只是端木朝华的背影,听见他冷冷淡淡地说,“好。我答应你了。从今而后,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得我吩咐。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你明白怎么做了吧?”

不等她应答,端木朝华走入夜色之中。

可晚春的风为何冷得让人心生寒意,他微微缩动一下肩头,就有大氅披上肩头。

是田冲。

“阮姑娘早晚会明白主子的用心。”

远远看见书房的灯亮着,田冲又说,“大臣们已经候着了。”

端木朝华点点头。又是一个不眠夜,前头,不知还有多少个不眠夜。抬步之前吩咐下一句,“让谢非青照看她。”

“是。”

从这一日起,她乖顺异常。

谢非青见到她时,眼中这人比当初在自家门口捡到时还要瘦弱,沉默非常。见到是谢非青,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惊喜。不过寂灭得太快,快得让人看不清。

谢非青说,前几日他确实禀明安王爷去山中采药,山高路陡,攀不住崎岖碎岩,从山壁上跌下去以为真就没命了。

“我不知道王爷派人跟着我,是他的侍卫救下我的。”谢非青一面说一面喂她吃药。

阮千千不说话,一口一口喝药,直到碗里已经空空,她才露出安心的神色,“没事就好。”

谢非青憨憨地摸摸后脑,笑得很腼腆,“好歹是没有辜负师姐所托,王爷毕竟是有功夫底子,没有用上那味药,腿伤还是痊愈。”

阮千千失神地摸了摸额上缠着的布,“你本事好,治好他的腿,算功德一件,自然有因果。”

谢非青又是笑。

“师弟,你每日除了来我这里,还能去哪里?”她无意问起。

“府内不让人乱走,除了这里就是我自己的住处,是东南边很偏僻的一个院落,安王爷吩咐人在院中专门给我搭造起一座药庐。”

“那出府呢?”

“出府就没人管了。”

阮千千让谢非青扶着起身,望着窗外梢头叽喳的一对鸟,话对着谢非青说,眼却只是盯着那对鸟,仿佛执念一般。

“你能自由出入王府,帮我在城中打听一下我爹的消息。”抓住谢非青的手,捏得极紧。

“阮尚书,恐怕不在城中了吧?现在城内都是追兵,若还在京城,不会搜不出来。”谢非青对这件事只是略有所闻,一面说话宽她的心,“走得越远就越安全,师姐不必过于担心。”

她摇摇头,“我爹一定还在京城,你若打听不到……”阮千千想了想,抖着手摸出那只林少庭的竹哨,放进谢非青手里,“寻个无人处,吹这个哨子。我师兄会出来见你。”将谢非青的手捏得极紧,阮千千匆匆说,“一定要寻一个没人的地方,离王府远一些。”

定神看了会儿阮千千,谢非青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肩上有重量,连走路的步伐也沉稳起来。

喝下药以后,阮千千睡的时间比较长久,烛火荜拨,光照在脸上,她也无知无觉兀自睡着。自然不知道,每日她睡下,端木朝华总会来屋里看她。或长或短地待一会儿,短则见一面,长则一整夜。

蹲在梁上的林少庭,看着端木朝华离开,又听闻脚步声远去,方才落下来。

从怀袖里摸出来一支玉白药瓶,拔去塞子在阮千千鼻下晃一晃。她便醒了,目光从恍惚到清明,并未费去多少时候。

只是疑心在梦里,再闭眼时用力得太阳穴都紧绷着,睁眼她知道,站在面前的确实是林少庭。

“师兄……”

林少庭见她想起来,在床边坐下,将阮千千绵软无力的身体带入怀中,一摸她脉门,变了脸色。

“他给你吃‘沉梦’?”

“沉梦”是一种催眠药草,对身体无害,只是会让人多半时候身体无力昏昏欲睡。

阮千千闻言并没有多诧异,平静地好似早就知道,“没事,这不重要。”

“千千,我带你走。”林少庭咬咬牙,近日王府护卫森严,他在府外绕了两日方才找出守卫换班防备最松懈的时候,要带一个人出去谈何容易。但他还是抓着阮千千的手,真就要扶她下床。

摇摇头挣脱林少庭的手,阮千千说,“我不走。”

林少庭凝起眉,他当真不懂,于是问,“你让谢非青来找我,不就是要我带你出去,此时不走就走不掉了。”

“师兄,我爹,是不是和你在一处。”

她问出口时,林少庭愣怔一刹那,避开她的视线,说,“是我劫的狱,可恶端木朝华张榜说阮尚书畏罪潜逃,我本想先将阮尚书带出京,谁知他硬是不肯走,说妻女都还在城中,他不能一个人离开。我只好,将他藏起来。”

“师兄这是做什么呢?”阮千千将林少庭避开的脸扶回来,感激都写在眼中,“我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恐怕父亲这次凶多吉少,他上了年纪,怎么吃得牢狱之灾。”

“我是江湖人,考虑不周,添了麻烦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办法藏住我爹,想必在京城中还有帮手。无论你那帮手是什么人,赶紧带着我爹离开京城吧,千万,不要落入端木朝华手中。”玉石般凉沁沁的眼珠子,落在林少庭脸上。

他皱起眉问,“你要我把你留在这里?”

阮千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摸了摸额上的伤,将林少庭的视线扯过来,她说,“我求端木朝华放过我爹,他已经答应了,只要我什么都听他的。若我离开,他一定会全力搜捕我们,到时候都是罪无可恕。”

“可……”林少庭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把不言之秘说出口,“京城将迎来大乱,你留在这里很危险。”

“大乱?”阮千千茫然道。

“此事我以后再和你细说,”林少庭神情郑重,“四日后京城会有大军压境,我会趁乱来带你走。”说罢,他将竹哨交还给阮千千,“依然以竹哨为号,我一定会来。”

她默不作声看着手心绿莹莹的竹哨,因林少庭走前重重按下留下红色的印子,合上手掌,屋中暖香让她又昏昏欲睡起来,便像猫儿一般缩回被中,还怕冷地抓紧被子。

窗棂上孤独的人影匿起的鼻息,这时候方才小心翼翼地露出来,有了尘埃都不如的细声。

“你带人,亲自跟着他。”

“是。”田冲的声音落下,紧接着便人影一闪,跟着林少庭离去。

端木朝华的黑衣在烛光里反射出光泽,他默默走到床前,垂头看了会儿。直看得她若有所觉地微微蹙眉,手起无声,拂上她的睡穴。

那眉间的浅淡折痕便散开。

反手拔下挽发的玉簪,放在妆镜前,与她的簪子并在一处。

泼墨一般的青丝交缠在一起,端木朝华伸臂横过她的腰,怀中温软,让他虚空的身体仿佛充实了一些。头依恋地靠在她颈窝里,嗅着温香,端木朝华轻声道,“很快了。”

再将手臂紧一些,她也不知反抗,乖顺沉静的模样,却让他莫名心疼了,但只能生受着,任由痛楚像蛇一般勒进血肉缠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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