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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黄昏,阮千千醒来,屋内已无一丝光亮。她只觉得额头昏沉,扶额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走出,便嗅到院中飘荡的炊烟气息。
小院带着厨房,见她起来,碧珠慌忙放下扇炉子的扇子,迎了上来,“主子怎不多睡会儿?”
阮千千望着天。
碧珠循着她的目光,低声道,“别看这天已黑,还不到吃饭的时辰。”
阮千千摇摇头,眼睫垂下,望着药炉,她还在吃药,大抵是些补身的。这会儿刚起身,一时间头晕,吩咐碧珠自去忙她的,阮千千倚着门滑坐下来,也不去管门槛上的浮尘。碧珠一壁看炉子,一会儿又抬头看自家主子,见阮千千神色平静,碧珠一笑,与她搭话,“主子可是饿醒的?可惜了今日没肉,入了白马寺,咱们的肉都在门口被僧人卸了出去,上好的几十斤五花肉,啧啧……”碧珠边说边摇头叹气。
阮千千呵出一口白气,将手呵暖,才望向院中,院子挺大的,不比在宫里住的地方小,布置得简洁古朴,只是门窗木头上刻着的精细花纹,都看得出很费了些功夫。白云寺是北朔国寺,至今已三百余年,自开国便有。
这会儿天色虽暗,却于昏暗中窥得到袅袅升腾在半空的香烟,空气中也有线香的气味。
不一会儿,闻得钟声,是和尚们开饭的钟响。
这边院子里的饭菜也都好了,就摆在院子里吃过,一顿饭的功夫里,阮千千都显得神思恍惚,待饭后下人把碗筷收拾下去,红岑才担忧地在阮千千身边坐下,捏了捏她的手,惊讶道,“怎么这么凉?”
她已穿了件冬袄,冬袄外头还披着裘皮的大氅,下摆拖在地上,她也不自知。
红岑又进屋去帮她拿个紫金的麒麟纹小手炉出来塞在她手里,问她,“现下可暖了些?”
阮千千这才回过神,嘴角略弯起,“本就不冷。”不过手还是将手炉握紧,红岑五官眉目生得大开大合,极是标志,长眉入鬓,红唇鲜艳。
“你现在身子弱,照顾不好你,回头师父该骂我了。我虽没有大师兄细心……”
见阮千千变了脸色,红岑蓦然住嘴。
阮千千低下头,敛眉道,“没见过比大师兄更认真细致的人,等这事了了,我想再去英雄冢拜祭,陪他说说话。”
红岑将手搭在她肩上,目中不无悲伤,“你也别太难过,当日我是口不择言,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远处苍山隐没在青烟之中,佛偈仿佛在白云寺上空盘桓,随轻薄云烟,消散于人心。
阮千千站起身,红岑也便起身,扶着她。
“师兄在军中战死,可他为何要参军,他走前我曾听他隐约提及,似乎他与皇商曾有什么交情。这京中若是有人还使得动他,那便只有我,不然就是他。”神思渐渐清明,阮千千望着院子里苍劲的青松,呼出一口气来。
“他是谁?”
“四国皇商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谁?”
红岑皱眉摇头。
“此事我有分寸,师姐不必担心。不知道我那双儿女,现在在哪里,快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会不会饿得哭。”说着阮千千的眼眶微红。
红岑一时也气愤地双眼发红,怒道,“让我抓到那个偷婴孩的贼,一定将他鞭得血流遍地,若是我两个小侄一天一夜未曾吃喝,我就让他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说着红岑便将鞭子甩了出来,鞭子将石地劈得一声巨响,白烟迸出地面。
阮千千忙按住她的手,“现下就我们二人,你是要劈死我不成。”
红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鞭子收了起来,低着头,小声问,“师妹还不进去休息?有事师姐服其劳。”
想红岑长这么大,何曾贴心照顾过谁,她打小就是个潇洒惯了的性子,谁也不爱搭理。就是师父,也只有在传授武功之时能见到这个徒弟,别的时候,不是下山去了,就是去别门别派串门子,总归不会好好呆在山上。
阮千千心头暖意难以说出口,只得伸手拉住了红岑的手,她师姐不惯这种亲昵,一时尴尬道,“师妹,你别摸,我背上麻麻的。”
阮千千笑着将她的两只手拉着仔仔细细摸了个遍,“师姐孤陋寡闻,这叫摸骨,能看命数的。”
“那你给我看看,我是好命还是坏命?”
“你啊,是个最有福气的,将来会有个顾家的好夫君,儿孙满堂,再也不用四海飘零。”
“啊?不好不好,我最是个爱逍遥的,让我定下心性来儿孙满堂,要命要命,你这相看得不准。要不然我给你摸摸?”说着红岑便去抓阮千千的手,她却躲得快,先一步跨入门中,把红岑关在了外面,任凭她敲门就是不开。
得意洋洋的声音从内里传出,“不给你摸,师姐你的骨头就是这么说的,你呀,就是个相夫教子的命,来日方长,你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红岑在外头重重哼了声,阮千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她走远,心头松了口气,才坐到榻上去。将矮榻旁的窗户推开,外面又断断续续落起雪,打在屋脊上碎碎作响,她眯眼望着苍茫夜色,一时间有些沉溺往事。
当年她刚下山,林少庭也跟来京中,她心里自小藏着个人,那二八的光景里,什么也不怕,父母亲眷俱在,游历江湖的好日子似乎是永远没有尽头的。而这许多年过去,她孩子都有了一双,见识过生老病死,至亲一个个离开身边,而她也有了新的牵挂。
她娘死时她还太小,不懂什么叫做永别。
直至今日,爹和师兄都成了另个世界的人,她才知道,所谓生死之别,便是无论你再如何想,哪怕夜夜入梦来,也不得触碰,不得相见,不得语。
她将头抵在桌上,待得那阵激烈疼痛过去,才将身蜷起,缩在小榻上睡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再醒来时是被一阵拍门声叫醒的,声音挺轻的,似乎在试探她是否睡下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红岑的声音,“师妹,快到子时了,赶紧起来。”
阮千千应了声,起身去给她开门,然后再回屋穿衣,一边将袄子往身上套,又把披风系紧。屋中微火照着,红岑换过了衣服,是身丫鬟穿的衣裳,被阮千千奇怪地一看,红岑快速解释道,“我问碧珠要的,还挺合身,就是短了点。短得手露出腕子,脚露出脚踝。
阮千千穿好衣,红岑绕到她身后替她理头发,一边轻声问,“我们去何处等那人?”
“他没说,我想只要到了子时,自会有人来找我们。白天进寺来这么大动静,敌在暗我在明,想必他已探好路线来与我相见,也想好了如何脱身。”
烛火被窗口的风一吹,狠狠一摇,屋中物事皆是一晃,平生出一种诡秘。
“师妹,你身子不好,少吹风,怎么还将窗户大开着。”说着红岑过去将小榻旁的窗户关上。
阮千千拿手指按压自己眉心,脸色疲累,竟似是睡了大半日都没有睡醒。
“屋子里太闷,想透透气。”
“回头让人在屋里生盆火,再开窗,仔细着凉。”红岑四下打量,见是没什么不妥,这才在桌边坐下,打算与阮千千枯坐着等子时来临。
刚端起茶杯,猛然间窗户传来木栓断裂之声,狂风自窗口铺卷而来,桌上烛火抵挡不住地立时就灭了。
屋内刹那漆黑,阮千千拿手遮了遮眼睛,小声道,“师姐,火折子在桌上,茶盘右侧,你看能不能将灯点亮。”
红岑嗯了声,暗自握紧鞭子,一只手去桌上摸火折,摸出来便重新将烛火点亮。
那一星的烛火本就犹如萤火,不是很亮,只不过烛光一亮,二人俱是松了口气。大风仍旧从窗口漏入,外头雪下得很大,将床边小榻都落湿了些。阮千千撑着小榻伸胳膊去够窗户,却发现窗栓方才被风吹得断裂,无奈道,“看来只能漏风过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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