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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既然连赵大少爷都投了“髡贼”,看来当“髡贼”真是比考秀才更有前途啊,自己一定要积极争取“入伙”。看到衙门的大门正开着,阿贵迟疑徘徊了老半天,最终还是怯怯的走上去,凑到那个站岗的短毛大兵面前,“……唔,……这个……”阿贵缓缓抬起头,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
“……有啥事快说,想找谁?我看你在大门口站了老半天了!”“短毛”不耐烦的说道。
“……我……我要投……”
“……想投军是吧?去城南的校场,那边正在征兵!”可能是这些天来类似的人见多,“短毛”大兵很快猜出了阿贵的想法,给阿贵指了条明路。
“……多谢军爷指点迷津!”阿贵如蒙大赦,赶紧给“短毛大兵”磕了个头道谢,随即赶往城南的校场。
到了城南,阿贵发觉应征的队伍排了老长,足足好几百号人。前面的人纷纷在述说给“澳宋朝廷”当兵的”优厚待遇“,什么每天吃三顿啦,每月都能吃上几回肉啦,每年发新衣裳啦,可惜人招得太少,只招一百个大兵,而且听说其中已经有五十个个名额内定给了附近卫所的军户(实际上是“髡贼”攻陷了附近的三江、沥海等卫所之后,从俘虏的卫所兵里面挑了五十个人,纳入县国民军连编制),真是不公平。
至于“从贼”之类的担忧,他们根本没想过。一来,明末的浙江原本就时常因为抗税而爆发民变,只是不像陕西、河南农民军闹的那么大而已,最终的结果无非是首领被抓、被杀,下层小喽啰解只要肯解散回家,一般不会有事,所以当地居民对“从贼”的恐惧不是很大。二来这次髡贼横扫全省,军威赫赫,远远胜过当年那些不成器的倭寇,听说已经打下了省城杭州,连城里的举人老爷都对髡贼改称“大宋天兵”了,看来这浙江是真要变天了。既然连举人老爷都打算“从贼”了,他们还有啥可疑虑的?
排长队等着应征的时候,阿贵看还到有几个剃了短发的小孩子,举着一面旗子,到处见了人就打快板,嚷嚷着什么“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耕、有工开、有买卖做、有钱使,无处不饱暖!”“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大宋,管教大小都欢悦。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宋军,大宋来了会赈灾。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大宋。”虽然阿贵对这话不太相信,但听着也是蛮喜气的。
遗憾的是,由于投军的人太多,竞争十分激烈,阿贵最终还是没能混上“当兵吃粮”的差事。但在这天,髡贼在城南校场的“大招聘”不仅涉及募兵,还有其他很多岗位也需要人手。在听说阿贵不是绍兴城的居民,而是来自几十里外的村镇时,一个归化民干部操着难懂的粤语,外加连猜带蒙的打手势,表示希望阿贵能应聘当“货郎”,替他们去向乡下的居民推销诸如布匹、农具、针线、食盐之类的“澳洲货”。
于是,投军不成的无业盲流阿贵,很意外的成了“百联商社”的一个实习推销员。
为此,他先是按规矩进了“净化营”剃头洗澡吃打虫药,然后换上了蓝色的短褂子和马裤,随后就是跟一个光头大汉学习如何打算盘和记账,同时抽空听一个“女干部”讲了几天大道理。接下来还要挑着沉重的担子,跟着一位货郎前辈走街串巷,实地观摩做生意的窍门,顺便练习如何叫卖货品。
一直到了这一年的夏天,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的阿贵,才乘坐一条喷着黑烟的澳洲自走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未庄。而随之来到未庄的,还有一辆结实的手推车和足足四百多斤的各类杂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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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未庄的乡亲们再次看见阿贵的时候,都很惊异,因为阿贵回来后的模样,与先前大不相同。
首先,阿贵的发髻不见了,剃了跟赵太爷家大儿子一样的短发,连胡须都剃光了,人变得更结实了,面色也红润了不少,还穿了一身很精神的蓝色短褂子——要知道,赵太爷大儿子“髡发而归”的事情,之前在未庄可谓引发了不小的波澜,大家纷纷都说赵大少爷“从贼”了。也有人说,他是在广东被髡贼灌醉了之后强制剃了头发。他的母亲大哭了几场,他的老婆还跳了一回井。此后,未庄的人都暗地里称呼赵太爷大儿子为“假髡大少爷”。但“假髡大少爷”对自己的奇异发型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到处说什么髡发短衣,乃是大宋的新朝雅政;峨冠博带,才是前明亡国之陋规。还说今后必须髡发才能做大官
于是未庄的人纷纷询问阿贵,大明是不是真的完了?大宋新皇上的年号叫什么?你身上穿的短褂是哪来的?而阿贵则得意洋洋地回答说,大明已经没了(其实当时还有最起码半个中国依旧打着大明旗号),新皇上的年号叫“华盟”(纯属阿贵自己脑补,他此时只是个商社“实习生”,才上了三天思想教育课,对政治时事的了解还不如“假髡少爷”),他是在城里投靠了大宋的老爷,老爷的大号为“百联”(习惯性思维,按照古代中国的传统,商号名与老板姓名挂钩),身上穿的短褂乃是新老爷赏给他的新朝“宋服”。
此外,阿贵还说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在绍兴城里看到一台自己会动的玩意儿,一会儿时间就能自己做出几千几万块的砖坯;还见识过短毛大兵们放炮,只听得“轰”的一下子,那匪徒盘踞的土堡就飞上了天。其他还有不用火就能照亮的玻璃灯盏,装在四轮车上的钢铁锅灶,飞在天上的大船,以及某种神奇的圆形锯子,一下子就可以锯断一棵大树……还有就是冒着黑烟的澳洲自走船——这个东西从夏天开始,就已经偶尔在未庄附近的河道上出现了,村里很多人都远远地看到过,但大家还是不明白为啥它无帆无桨的也能跑。阿贵解释说是船里面有一种浑身冒烟,发出隆隆吼叫的机器,“澳洲首长们”不许他靠近,据说那是一切力量的来源,就是要不断的添柴或加煤,一天用的柴比一村人做饭用的柴都多。
不管信不信,听的人都肃然了,既然阿贵能给新朝老爷的府上帮忙,无论现居何职,那当然是可敬的。
其次,就是阿贵居然带回来一大车“澳洲杂货”。在这个物流不太发达的年代,乡下人想要在家门口买到些日用货品可不容易,更别提稀罕的澳洲货了。因为这车杂货,这阿贵的大名很快传遍了未庄的闺中。
——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深闺大屋,此外顶多都只能说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之事。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贵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只花了九钱银子。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纱衫,只用了三百大钱。于是伊们一改以往对阿贵敬而远之的态度,都眼巴巴的想见阿贵,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纱衫的想问他买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贵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阿贵,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和皮背心也要的,有罢?”
很快,阿贵这次带来未庄的三十件衣服与十匹布料就卖光了,顺带还卖光了火柴、针线和肥皂。随后,手推车里的三十几件铁质农具(仅有铁质部分,木质手柄需要买家自制)和剪刀菜刀什么的,也被钱家派人来包圆了。那几箱硬得崩牙的粮砖(海军丢出来的临近过期处理品),因为价钱便宜,煮成糊糊吃也耐饿,眨眼间就被几户勤俭人家瓜分一空。再接下来是食盐与砂糖,这个卖得稍微慢一点儿,直到天快黑时才卖光。最后阿贵的手推车基本空了,只剩下少量比较昂贵的“奢侈品”暂时还没卖出去,只能慢慢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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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借着夕阳的余晖,阿贵眉开眼笑地数了一下今天的收获,成色不一的银子足足有六十多两,另有30多吊制钱,这差不多是接近一百两的营业额,就是不知道兑换成新朝的“华元”能有多少?
虽然这些货物都是赊账赊来的,在回来未庄之前,“百联”的“管事”预先跟他说好了,要在事后上缴六十两白银或等值的大米作为货本。但即使不算还没卖出去的那点货物,自己依然有起码三十两银子的收益。以往在未庄到处打短工忙活一年也攒不下十两银子,如今一天的收获就相当于过去好几年的辛苦啊!
真是时来运转了!这使得阿贵的心里一下子飘了起来,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兴奋和喜悦,他就兴冲冲的出现在酒店门前,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把欠账都结了!再打两碗好酒来!”
掌柜吃惊的看着阿贵,看着他短短的发型、崭新的短褂,以及腰间的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按着未庄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原先土谷祠里的那个盲流阿贵,但短发、短褂与腰间的大搭连,使阿贵变得与从前两样了,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所以堂倌,掌柜,酒客和路人,对阿贵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来。
“……豁,阿贵,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现在……发财了么?”
“……发财?自然。嘿嘿,我现在买下你这家破店都行……”
“……不敢当,不敢当,发财了别忘了我们这些穷朋友。”
“……朋友?以前怎么没见你把我当朋友?”阿贵撇撇嘴,拿起掌柜递来的酒自顾自喝起来。他以往也没少受这掌柜的白眼,心中略略有些不平;加之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
于是,在回土谷祠的路上,醉醺醺的阿贵既兴奋又得意的昂了头直唱过去,“……得,锵,锵令锵,锵,悔不该,当初错斩了郑贤弟啊……”仿佛往昔的郁闷和不平全都一扫而空了。
回到土谷祠,阿贵的酒意渐渐醒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居然请他喝茶;阿贵便向他要了两个饼,蘸着一罐珍藏的澳洲黄豆辣椒酱吃了,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蜡烛和一个旧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烛火像元宵夜灯笼似的闪闪的跳,不由得心思纷乱,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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