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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纵道:“哪一点?”漱玉微笑着望过来,温柔反问道:“祁小公子,你觉得那些废墟和枯骨——才是幻境吗?”

刹那之间,漱玉提着的灯笼消散了,化作粼粼的光点,然后是她华美繁复的衣裙、连同她自己,全都顷刻间破碎消失。成千上万点碎片随风扬起,好像成群的蝴蝶飞向长空,夹道的人们却视而不见,依然热烈地欢呼献花。

“漱……漱玉!”

祁纵震惊地睁大了双眼,蓦然回头,就见天上人间的女子们一个个走来、一个个散去。她们面带微笑,盛妆华服,可是没有真正的人会这样从容地死去、这样美丽地消亡!

真的、假的、现实、幻象……祁纵回想了一遍漱玉最后的话,猛地明白过来,他不是只错了一点,而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先入为主,下意识地认为从现实进入幻境,但是他没有想过,万一本就在幻境之中呢?

他在漱玉的指引下,才看见真正的现实!

没有人要烧掉天上人间、也没有人要杀害那些姑娘。因为天上人间早就毁了、姑娘们早就死了!

“嘭。嘭。嘭。嘭!”

长街尽头,夜色深处,天上人间。青楼本来张灯结彩,却从这一刻开始,不论是花灯还是烛火、都在一盏盏熄灭。

提灯漫步的女子全部消失,人们终于发现,自己正对着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喝彩,不禁惊叫连连。他们如梦方醒,看向路尽头,因为只有那里还剩一个人。

祁纵恍然大悟,御刀而起,掠过人群的头顶,直闯天上人间。他来到后院,果不其然,一团浓郁的黑雾正藏在屋中,见他来了发出低吼,跌跌撞撞地冲向二楼。

“你跑什么?停下!”

祁纵紧追不舍,黑雾席卷到二楼的走廊,撞开第一间房门。祁纵立刻跟了进去,却在下一刻,忽然愣在原地。

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正常的厢房,而是一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魔物身上的黑雾越来越稀薄,它居然在弱化,呼哧呼哧地低喘着,缩成小小一团,仿佛摇尾乞怜的狗,求祁纵再给它一点时间。

在祁纵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铜镜。

这是一面崭新完好、没有任何裂痕的铜镜。一个女孩背对着他们,开心地擦拭着镜面。铜镜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愉悦,微微闪光。

转眼之间,女孩长大成人了。她被选为花魁,整座安澜城都为她倾倒。此时的她对镜梳理长发,唱着一支童谣,小腹微微凸起,是有身孕了。

回忆告一段落,画面暗淡下去,魔物带着祁纵打开第二扇房门。随着一道明亮的光线切下来,一座恢弘阔气的大厅出现在祁纵身前。他站在二楼,俯瞰下去,只见显怀的女子护着自己的腹部,远远地站在大厅中央。

她不肯放弃孩子,直接离开了这个生活十余年的地方。鸨母追着她尖声怒骂,龟公也上手阻拦。许多被她压了一头的同行聚在旁边,耻笑她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当人母。

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好像吃人的鬼影。只有少女的面容明丽清晰,撞开一人又一人的肩膀,带走了自己的铜镜。镜子再一次感知到了她的心境,是疲倦而柔和的,微微地亮着。

女子踏出门槛,从祁纵身边经过,来到第三间房前。不知何时,门上挂了一块“天上人间”的匾额,是她发现自己有孕时,便着手创建的产业。许多姑娘流落至此,被女子收留,一双双涂着艳丽蔻丹的手,绣出了一套套干净的幼儿衣物——因为她的孩子要出生了。

祁纵跟着不断缩小的黑雾,推开第四扇门,立刻听见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皱巴巴的小婴儿被包在襁褓里,他的母亲泪流满面。二三十个姑娘挤在产房中,争相传看这个稀奇的小家伙。

“漱玉,你看!他好漂亮呀!”

“莺眉你抱了好久了,也给我们瞧瞧嘛?”

“弄书可以教他识字,我就给他缝衣服,吟谣负责哄他睡觉,含霜刚给他做了个摇篮……”

姑娘们激动万分,叽叽喳喳。墙上的铜镜映着这一切,被无数种温暖的情绪包裹:美满、幸福、希望,令它柔光潋滟,经久不息。

渐渐地,孩子长大了,他被藏在后院的角落,该有的一样不缺。一大群妙龄少女带他去逛庙会,浩浩荡荡,招摇过市,欢笑声洒满了一条街。

他们渐行渐远,幻象烟消云散。最后只剩下祁纵和脚边的魔物,孤零零地留在空房里。这段幻象格外长,好似被珍藏了许多年,祁纵忽然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黑雾中落下细小的水珠。

好像在下雨,又好像在流泪。

他走到第五扇门前,门板“吱呀”一声,沉重地分开了。

这次的画面很简短,是男孩六岁时拜入仙门,和养育他的姑娘们告别。他握着生母的手,仰头认真地说:“娘,你们等我。我一定会学成归来的!等我回来,给你们打着灯笼,我们一起去游山玩水啊!”

他的话音落下,姑娘们泣不成声。与此同时,在漱玉的厢房里,好端端的铜镜挂在墙上,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碎响。在光滑的镜面边缘,崩开了第一道裂痕。

毫无预兆地,幻象开始泛黄。像是被火燎卷的纸页,隐隐地颤动起来。

“轰——”

熊熊的火光突然爆发,将送别的人影付之一炬!祁纵被激得后退,看见到处是滚滚浓烟,整座楼阁都在燃烧。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漱玉的厢房里!

房中地上,尽是尸体。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站在中央,对眼前重伤的女人说:

“我派百年仙门,纵横修界,怎能有出身娼门的首徒?痴心妄想,可笑至极!你的孩子根骨上佳,却背负着你们这群蝼蚁,动不得他,难道还动不得你?”

他说罢哈哈大笑,转身消失。祁纵只看见,男人的脖颈上尽是妖娆诡谲的刺青,他一刀下去,却劈了个空——他不可能砍中的。因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来晚了,他看见得太迟了!

祁纵想起第一次看见铜镜时,上面狰狞的血迹、丑陋的裂痕。他忽然明白了那是怎么来的,瞳孔骤缩,想要捂住双耳,却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

“咚”的一声,漱玉以头触镜,鲜血溅满了镜面。铜镜剧烈地一晃,空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漱玉——”

魔物不是镜中女人,而是看着她长大的铜镜!

铜镜受人感化多年,早已成灵。它映出过漱玉微笑、流泪,但独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映出自己的女孩惨死,血全都喷在它身上!

镜面裂开的那一刻,仿佛还有数不清的东西,全都被砸成碎片了。镜灵堕落成魔,它迫不及待地要宣泄这种痛苦,最好把所有遭受的恶意、尽数奉还给别人!

乌泱泱的魔息从铜镜边缘泄出,疯癫又狂乱地嘶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漱玉……把她还给我!漱玉!我诅咒你一辈子活在阴沟里、你一辈子都是恶臭的蛆虫!漱玉!她死了、她死了!漱玉——我好痛、我好痛啊——漱玉!你滚!你去死!!不要碰她!!!漱玉——”

绝望的魔物匍匐在地,颠三倒四地咒骂,却始终在呼唤自己的女孩。它已经想好了,要怎样让安澜城血流成河,它是镜子,它可以制造最庞大的幻境,杀人于无形!

可是一直到十年后,它都没有这样做。

因为它再怎么痛苦,也始终记得:漱玉和姑娘们还在等,等那个孩子回来。

她们一定不希望,孩子回来时看见遍地废墟、数十枯骨。确切地说,如果这里真的被烧毁,不出半月就会被夷为平地,另立高楼。

于是安澜城的人们隐约记得,有一天晚上,最著名的青楼天上人间着火了。可是等他们翌日醒来,发现天上人间和以往上千个日子一样,依然静静地立在晨曦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安澜城的花魁还是风华绝代,天上人间的姑娘们永远笑靥如花。

只有一面铜镜挂在无人问津的厢房里,暗淡而沉默,有一道狰狞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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