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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武路,关西道黄州府金流城人,景初十六年生,是家里的老小。提起我家,关西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粗俗一点,我们家财大气粗,在西北这一片是最有影响力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家中富有,还因为我舅舅武晗是顺太国公,舅母是先帝睿宗皇帝,虽然母亲因为一些前尘旧怨,很不屑于皇亲国戚的身份,一直试图遮掩这个事实,无奈树大招风,总是羡煞旁人。

金流武氏原是夏国皇族拓跋氏的后人,自扎根金流以后几代单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情况有所好转,我出生之时,已经有了一位姐姐和两位哥哥。我母亲对此颇感欣慰,她说武家后继有人,都是我叔父的功劳,要我们好好孝顺叔父,尊敬叔父。不知情的人总以为我母亲宠侍灭夫,大逆不道。其实不然,我们兄弟姐妹没有父亲,只有一位叔父,他是我母亲的侧侍,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我母亲年轻时也能算是个美人吧,当然这必须得是我叔父没有站在她旁边才能给出的评价。她是个很会赚钱的人,也是关西道上最有钱的女娘。从前与母亲相熟的人都管她叫武大,后来有了我们,她就从武大变成了武大财主,并且有个绰号叫做武大财。至于我叔父潘毓,他的名头实在太响了。他当年是名动京都的大美人,那时候还有人做了不少诗称赞他的美貌,我甚至都听人传唱过那么一两句,“唯有檀郎真国色,盛开时节动京都”①。

叔父自从跟了母亲之后,便成了这金流城里最耀眼的男人。他长得非常好看,有俊秀的长眉,有墨玉一样的眼睛,玉雕般的鼻梁,乌黑的长发,修长如竹的身躯,站在人堆里,气质卓越,品貌非凡,任谁也比不过。他要是外出走到街上,多半会被女娘们留着口水垂涎。从我记事起,到后来长大,叔父总是不显老,他和我的两个哥哥站在一起,别人都会说他们是兄弟,根本想不到他们是父子。

我叔父潘氏是我们兄弟姐妹的生父。依着家训规矩,我们只能唤他叔父,见到他更不必行礼,我不知他作为生父有何感想,至少看他面上也是畅快的,他被我母亲宠爱了一辈子,活得比高门权贵的正夫都滋润,想来他也不大计较这些虚礼吧。

母亲认为叔父对他的情意无价可估,总觉得亏欠了叔父。叔父曾为了她舍弃功名身家,甚至跳河自杀,她却没法子给他个名分,虽然叔父并不在意这些。我至今记得有那么一回,我二哥在外面闯了祸,被叔父责罚。二哥不高兴,加上在外面受了一众泼皮的挑唆,一时忍不住倔强顶嘴:“你不过是个侧侍,有什么资格管教我?!”原本我母亲在孩子面前是一个随和的人,可因为这件事情发了很大的火,她狠狠甩了二哥哥一个耳光,动了严厉的家法,并叫他跪在叔父面前道歉。

二哥哥脾气坏,又是个极度执拗的人,他跪了一天一夜,就是不开口认错。其实按照常理来说,他也没说错什么。但是那天母亲很不高兴,后来叔父替二哥求情,都被母亲拒绝了。叔父在母亲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可那一回母亲却没有依他。我曾听见她对叔父说:“檀郎,这些年你遭受的白眼和耻笑够多的了,如今连孩子都这样看你,叫我于心何忍?”

我猜母亲管不了外面的嫉恨和鄙视,只不过是想让武家大宅人人都给叔父体面和尊重,以此来弥补她的遗憾。岂料叔父微微一笑,拥着几欲落泪的母亲,轻声安慰,“妻主不离不弃,我已经很知足了,何必又贪心?”

叔父就是叔父,他到死都没被扶正。都说是因为母亲为救叔父曾发过毒誓,害怕武家绝后,才委屈了我叔父。我叔父为了能陪着母亲,年轻时吃了很多苦。他本来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本来可以父仪天下,可他却瞎了眼,看上了当时高不成低不就的母亲。他为了能嫁给我母亲,将自己的家族推到了悬崖边上,岌岌可危。他违逆过太皇太后,违逆过他的父亲,到了后来,又违逆了先帝,和她断绝了同门之情。

世家子弟,放弃所有甘为人侍。我敢打赌,这世上最爱母亲的人一定是我叔父,再不会有别人了。

叔父和母亲的感情如胶似漆,我总能看见他们形影不离,就连母亲出远门做生意,叔父都要陪着。景初十五年,我那战无不胜的姑母云威大将军潘姝率兵踏平了夏国,西去贸易再无障碍。母亲动了心思,想要再走丝绸之路,于是到了第二年,叔父陪着母亲重返阳关古道,然后,…..我就在路上出生了。

离家三年,他们经历过飞沙走石,穿过了戈壁荒野,一起在大漠看落日黄昏,一起相拥关山赏银月如钩,一起探访神秘遥远的国度,一起实现携手游四方的梦想…..,他们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的景色,却始终不再踏足大燕国繁华的帝都,即便我舅舅在宫城里时时盼着他姐姐有朝一日会来看他,母亲都不曾理会过。唯有一回,母亲和叔父绕京都而过,去了太清山,据说那里曾是我叔父酒醉之后诱惑母亲的地方,据说那里景色极美,他们要去太清山的险峰欣赏日出,重温那些逝去的岁月。

叔父后来告诉我,他们其实是想去看望一个叫西门非冉的人,他就葬在太清山上。他是我母亲的旧相好,也是我叔父的师弟。

我叔父曾评价过西门非冉,说他是一个好人,可惜为血海深仇所累,毁了一生。而母亲能记起的,就是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样子。我无法根据他们的言辞想象这样这个人的相貌,不过依着我母亲对美人的青睐,想来西门非冉也不会差到那里去吧。

叔父能和母亲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门非冉的缘故。我母亲还在金流书院混日子的时候,看上了白衣翩翩的小郎君西门非冉。她那时候并不知道,西门非冉和扮成他哥哥的仆子是来避祸的。西门非冉的母亲西门缈曾在宫城的奉医局当差。当时的紫金光禄大夫晁微为了助先帝顺利登位,暗中药死了鲁王殿下,最后让奉医局侍御医西门缈做了替罪羊。

西门缈谋害皇嗣,涉嫌谋反,当时的情形之惨难以想象,京都西门一家最终唯有西门非冉被人偷梁换柱保了下来,之后来了燕国边界金流城避世,开个生药铺过着简单日子。西门非冉心心念念都是仇恨,不然不会对我母亲的纠缠摇摆不定。可惜他势单力薄,终究做不成什么。到后来他也动摇了,想过要放弃,可当他刚刚答应我母亲要嫁给她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转机。

永和二十三年深秋,天气已经很冷了,我母亲在金流河里捞起了她自以为要为情自杀的叔父,并对他当街调戏。

偏巧这个时候,西门非冉跑来找母亲,他看见那一幕,笑着对母亲言:你要喜欢他,纳他为侍就好了,何必青天白日地欺负人家。

叔父当时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心里却是不高兴的。他一点儿也不想做侍,为什么他不能做正夫?

母亲并不知叔父所想,只笑嘻嘻地对西门非冉说,行啊,听你的。不过你得先帮帮这位小兄弟,给人家给点好处再说。

母亲希望精通药理的西门非冉能够帮我叔父救一下他病重不堪的妹妹。西门非冉起初是不大乐意的,母亲一磨再磨,说你看看就好了,能治就治,不能治也无所谓啊。最后西门非冉不情不愿的跟着叔父去了。

叔父口中的妹妹就是他的师妹,先帝睿宗皇帝。叔父和师妹都是自幼拜紫胤真人为师,一直在太清山上习武。永和年间,储君之位争夺非常激烈。先帝的两个姐姐鲁王和豫王互不相让,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孝宗皇帝(先帝之母)曾有意传位给鲁王,结果鲁王被晁微一党暗害。之后,豫王因与奉医局侍御医西门缈来往密切而被皇帝过度怀疑,于是孝宗皇帝准备封先帝为太女。刚好紫胤真人云游四方,先帝年纪尚幼,心计甚少,接到京都的消息便和我叔父并若干侍卫马不停蹄往京都赶,才出了太清山,就被破釜沉舟的豫王派人盯上了,一路追杀暗算,险象环生,到后来就剩下先帝和我叔父二人四处躲避,一时无法回返京都,后辗转流落至金流。

年仅十一岁的先帝中了毒,虚弱不堪,我叔父沿途护着先帝也是伤痕累累,他当时已经被逼到绝路,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叔父将先帝安顿在城外的小破庙里,打算找点什么吃的延续先帝的性命,就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我的母亲。

母亲打发西门非冉去给我叔父的师妹看病,西门非冉一眼认出先帝被人下了剧毒断肠散,无药可解。他觉得我叔父的妹妹那么小就要死去,很同情她,可是也别无她法。西门非冉感叹一番,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两人的伤口,离开的时候,先帝突然喊住他,告诉他如果能救活她,必有重谢,因为她是当朝太女。

先帝没来由得信任了西门非冉,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西门非冉则做出了毕生最痛苦的决定,他背着我母亲,花了几天时间将剧毒渡到了自己身上,唯一的愿望就是先帝御极之后,能尽快法办晁微,还西门氏一个清白。

……

后来紫胤真人找到了我叔父还有西门非冉。真人欣赏西门非冉天资聪颖,又一心想为其解毒,最后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可惜最后还是没有保住西门非冉的性命。

我能理解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每日在良心上所遭受的折磨。那种负担在身的压迫感一定让他非常不得已。西门本性温润纯良,他应该喜欢过那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可报仇无望,寝食难安。他瞒着我母亲选择了自己的路,并对先帝寄于莫大的信任,甚至为了报仇,对先帝向他表示出来的好感和暧昧若即若离。他时时性命堪忧,而报仇洗冤,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希望。先帝登基后一直没有对晁微动手。晁微一党不遗余力扶她登上帝位,并为她铲除异己,晁微于她是恩师,是益友,甚至是母亲一样的存在。纵使晁微一党使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着想。她才坐稳江山,卸磨杀驴必定会引来麻烦,又或者晁微是她的左膀右臂,她暂时不能让她死。她在两难中徘徊,对西门非冉的期许一拖再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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