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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人一碗粥下肚,仍觉腹中饥饿,又捧着碗从人堆里挤进来讨要。木桶里还剩下点粥,老伯也就都给他们盛了去。
那些粥刚推出来的时候还烫得很,这些人也不嫌烫,捧起来就喝。现在剩下的都已经凉了,他们还是不嫌弃,甚至还喝得十分兴奋。
那种神情,仿佛手里捧得并不是一大半都是水的白粥,而是什么玉露琼浆。
苏凌见状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我忽然觉得,我做的事好像没什么用。”
折玉微微一怔:“嗯?”
“这种东西,不过是将米丢进清水里煮了煮,没滋没味,可他们还是喝得那么满足。”苏凌沉吟许久,接着道,“师父教我的时候,就跟我说,做一名疱师,最重要的是让食客满足。民以食为天,可有多少人却是被饿死的……一碗粥,我做得再精细,在味道和口感上做到极致,放到饥饿的人面前,其实跟白粥没有什么两样……”
折玉听他突然那么深沉,道:“你怎么话里一股子迷茫味,怎么,开始怀疑人生了?”
苏凌听他调侃,却没轻松多少,依然沉着脸:“我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去细究一道菜品,让食判满意,赢得的无法是些虚名,真的有什么用吗?食物最终是要给人吃的,弄再多的花式,也只是食物而已,食物存在的意义就是果腹……我是不是忘了最根本的……”
“食物存在的意义,怎么会是果腹?”折玉摇头,“你是疱师,自然懂得众口难调的道理,每个人心中对食物的要求都不一样。难民只需要果腹,有吃的就好,佳肴和白粥自然没什么区别。若是连吃的都找不到,就只能吃草皮树根,甚至吃土填饱肚子,只为减少一点饥饿感,都这样了,还能去享受什么吗?可若是能享受了,谁不想尝到细致用心的膳食?”
苏凌道:“你说得对,我是让食客享受食物的……可是……享受的只有那么些人,大多数人连果腹都做不到,我去天馔宴能够改变什么吗?”
“你有了别的想法,想换菜了?”折玉有些担忧,“那道‘岁寒’你准备了那么多年,现在换的话,你还能想得出更有把握的来吗?”
苏凌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就只是在讨好皇帝而已。”
折玉笑道:“本来天馔宴就是在讨好皇帝,各地决出的第一,在做菜的功力上其实都不相上下,难分胜负。而且各地菜系不同,所追求的也不同,实在是难有一个标准来分出高下。这个时候比的不就是谁能更合皇帝的心意吗?”
苏凌愣了愣:“我……”
“好了,我知道,你就是看那么多人吃不上饭,自己又每日用着贵重的食材烹调,莫名其妙就有愧疚感……可你不该这样愧疚,有朝一日这些难民也能享受,而不必只追求果腹。并非你自己追求食物的享受,就是对不起这些只能果腹之人。”折玉柔声劝慰道,“庄稼地里都是看天吃饭,旱了涝了都要有一大批人没得吃……不过,大旱可以调水,大涝可以筑堤,虽然人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好在也不是全然无能为力。如今温房里连冬日都能种出春夏季节的食材,以前的人哪里敢想这种事呢?或许以后,什么大旱大涝,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放心吧,撑过这一阵,都会好起来的。再不济,不还有那么多跟宋家一样的人在行善施粥吗?”
苏凌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出什么话了,感觉自己是已经被他说服了。
“公子,我们等会儿要回玄机门吗?”曲盈盈那边忙活完,跑过来问道。
折玉道:“先不回去了,这座宅子以后由我接手,得先收拾一下……东西不用怎么变动,先买些日常所需之物进来就好。”
余霁闻言脸色微变:“你该不会今晚也要睡在这里吧?”
折玉莫名:“不然呢,这里是我家,我不住在这里,去住客栈吗?”
余霁忍住了心里的话,准备以后再说。
老伯忽地提高声音道:“各位,今天是宋宅最后一次施粥,以后这座宅子就是别人的了,大家可以去别处领些粥饭,至于宋宅这里,如今是不行了。”
难民们哗然,忙着喝粥的人都纷纷抬起了头。
“什么?那以后没有粥了吗?”
“那我们上哪儿找吃的去?”
“怎么就不施粥了?宋家大善人活菩萨,怎么不管我们了!”
老伯又一次解释道:“宅子卖了,不好放粥了。”
有人急切道:“那这宅子的新老爷会放粥吗?”
老伯下意识地往折玉那边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折玉只听见身前砰砰响了两声,被吓得一跳。原是有人直接扑到了他身前,大喊道:“新老爷,求你继续做做善事,救救我们吧!”
而后便听周围有人道:“宋家卖宅子啊……难怪最近的粥越来越看不见几颗粮食了……”
老伯是三分米七分水的煮,原先却不是这样,宋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连宅子都卖了,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放粥。近来几日放的粥越来越稀,一碗里面已经不剩几粒米了,大部分都是汤水。呼噜呼噜几下便喝得见了底,然而仅仅是些汤水并不足以填饱肚子,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挨饿。
本来他们就看着这些越来越稀的粥有些失落,如今又听见宋家卖了宅子,更是心中大骇。失落的并不只是那人一个,旁边之人听见有人如此说,便也附和起来。
“大善人,再给我们一碗吧!”
“新老爷,我们可就指着你活了!”
砰砰磕头的声音忽然就响了起来,折玉心里想扶他们起来,却是行动不便只能站在原地。一时无措,他怔愣道:“桶里还有的。”
“都起来,那边还有,要就去拿。”余霁看到折玉被人围着磕头,只好来解围。
那些人听完顿时又换了个地方,跑回木桶那里。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讨要第二碗稀粥,曲盈盈正要将最后一碗粥递给轮到的人,转头一看,锅里早已没有剩余,无措道:“不行……已经没有了……”
突然一个小男童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从曲盈盈手里抢过这最后一碗粥就跑。
原本轮到的那人顿时火冒三丈,猛地转身追上去。这小男童早就饿得瘦骨嶙峋,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好似摇摇欲坠,加上年纪尚小身体还没长开,完全迈不开步子,转眼便被那人追上。
那人摁住他朝着胸口就是一拳,一脚狠狠将他踹倒在地,怒吼道:“妈的,小兔崽子!让你抢老子的东西!”
对方本就是个成年男子,力气自然不小,现在心中满是怒火,更是下手极重。这个小小孩童骨头都没长硬,哪里承受得住,登时便胸口一阵剧痛,被打得哭出声来。
那碗粥便在此时飞了出去,汤水飞溅而出,扑到了旁边几人身上。被泼到的几人也极是愤怒,朝他叫骂起来,纷纷也动了手。
周围的饥民见状也一拥而上,正好因为拿不到第二碗粥一肚子的火气没出撒,这小孩撞上了也只能算他倒霉。那小孩立即被几人团团围住,一阵拳打脚踢。
折玉根本就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慌忙道:“怎么了?”
余霁拍拍他肩膀,道:“你在这里别动,我去解决。”
那边小男童双手抱头护住自己,哭喊道:“我娘亲都要饿晕了……求求你们,多给她一点吧……”然而他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怒骂声中,早已没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
“你们不要打他了!再煮就是了,大家都有的!”曲盈盈慌了神,着急上前,却根本拉不住那么多人。
余霁怒喝一声:“住手!”
有人听见喝止被吓得一个机灵,手上动作一顿,抬头一看有个气势汹汹的高大男人冲过来,便不敢再动,松手停下,而多数人则是沉浸在愤怒中未能听清。
余霁见状俯身抓了一把土,朝这那几人的手腕打去。听得几声惨叫,几人手上一阵疼痛,不由得停下来,正欲开口骂人,看到余霁那眼神顿时怂了。
余霁又道:“都停下。”
众人虽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感到他眼神冰冷至极,有一股子浓浓的凶悍味道,哪里还敢造次。
恐惧应该就是一种本能,就像很多群众的小野物,只要听老虎嚎一嗓子就能被直接吓死一样。这些人被余霁这种眼神一看,就成了那吓死的兔子。
“为了一碗粥,连一个小孩子你们都能下得去手,就不觉得羞愧吗?”余霁冷冷道,“都给我让开,今天已经没有粥了。”
曲盈盈弱声弱气地道:“其实还能煮点。”
余霁用余光轻轻一瞥,道:“本来就是每人一碗,多出来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本来就只是放粥行善,量力而行。宋家又不欠别人什么。”
“盈盈,再与伯伯去煮些粥来吧。”折玉循着声音,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他语调平和,看上去是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众人一听,如逢大赦,自是感激涕零,连忙道谢。
余霁欲言又止,犹豫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由着他做善事。
而后折玉走至那个被打的小男童身前,身旁的余霁蹲下去,扶起了那个灰头土脸的男童,给他擦擦眼泪,万分艰难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
安慰小孩子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做过,自然是生疏得很,加上刚刚又凶过别人,尽量放软的语气也听起来总有那么几分冷硬。
那小男童不知道,是被刚刚那群人打疼了,还是被余霁方才的目录凶光吓着了,得了安慰也没缓过来,反而是大张着嘴巴放声大哭。
余霁猛地吸一口气:“你别哭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把你弄哭了呢。”
折玉轻声道:“不哭了,没事的。”
小男童仰起头看了看折玉,哭得一抽一抽的,跟喘不过来气一样:“我、呜呜呜呜……粥洒了……哇啊啊啊啊……没有吃的了,娘没有、吃的、了!呜哇哇哇哇哇……”
这哭声的穿透力比早上江对岸的叫早的鸡还要强,余霁感觉自己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强忍住才没有抬手捂起耳朵。
“别哭了。”
“呜哇哇哇,我的粥!没有吃的了!”
“别哭了,别哭了。”
“哇哇哇哇哇娘!娘没有吃的!”
“粥还有的,刚才那个大姐别去煮了。”余霁压下在心中疯狂跳动的那点暴躁情绪,“不许哭了,再哭就不给你粥了!”
这个威胁十分奏效,那小男童立马就止住了声音,不过刚才哭得太狠,一下子受不住,一喘一喘的,喉咙里还泄出点声音。本来就脏兮兮的脸颊上,眼泪鼻涕到处流,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真的有粥吗……我不哭了呜……你不要不给我吃的,我娘一定要吃的。没有吃的呜呜……她会死的。”
余霁看他有在努力止住哭泣,心里放松了许多,道:“放心吧,粥一下子就熬好了,会给你的,一定让你和你娘吃饱。”
小男童总算是开心了,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弯起了嘴角:“太好了,太好了,娘有吃的了!谢谢大善人!”
或许是见这边情况紧急,厨房里忙活的人都变得急性子了些。锅里的米刚刚有点熟的迹象,就直接倒进桶里推了出来,快是快,但这似乎连粥都送不上。
只不过也没有人在意这粥里的米是半生不熟还是软烂了,能吃就行,能快点吃上就行。
连最简单的果腹都做不到,也不能指望着去享受了。
余霁过去舀了一碗粥,特地撇了米汤,多舀了点米,端过来给那小男童。
“给你,拿去吃吧,以后不要抢了,你打不过那些生气的大人的。”余霁叹息道,说吧扯了个帕子给他擦擦脸。
他是心疼这个小男孩,也是嫌弃小男孩脸上太脏,实在是看不下去。
“擦干净,脏死了。”他看着那男孩擦脸,把自己的手帕几下就弄得跟一块不知道擦多少年地的破抹布一样,忍不住往旁边避了避。
其实他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脏过,他也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出身的小少爷,在街头流浪,到处捡东西吃的日子他也过过,按理来说不该嫌弃的。可是他过上点好日子之后,就开始对从前那些根本算不上人过的日子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现在看到几个相似的人都会嫌弃。这种嫌弃说白了就是对过往的恐惧,仿佛只有对与以前那个脏兮兮的自己相似的任何人和物表现出十足的厌恶,才能与过去彻底断掉关系。
于是现在他虽然是在做点好事,却表现得像个十足十的恶人。脸上一脸嫌弃,死死盯着那个男孩,生怕他下一刻会不小心蹭到自己,把自己衣服弄脏一样。
小男童擦干净小脸蛋,抓着手帕呆了片刻,抬头递给余霁:“谢谢你,还给你。”
余霁看着那脏兮兮的手帕,额头青筋暴跳,嘴角一抽:“你自己留着吧。”
都脏成这个样子了,还给自己干嘛啊?丢在地上都懒得捡,甚至还想用脚踢远一点。
小男童好像是听懂了他话语中的嫌弃,又或是被他这不太和善的语气吓到,眼睛里顿时又冒起了眼泪:“我……我……对不起……”
余霁顿时心里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是太过分了,忙道:“别哭啊,我没别的意思。”
小男童一抽一抽地哭,一手抓着手帕,另一手抬着碗,突然又觉得这样一只手拿着不太稳妥,又换了双手捧着。只有双手都用上,才能保证这一碗粥的安全,不会洒出去,也不会轻易被别人抢走。
但是那脏兮兮的手帕就这样跟碗来了个亲密接触——那可是吃饭的碗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又是土的,全部抹在上面。
余霁又看不下去了,竟然又掏出一块手帕来:“那块帕子就丢了吧,你把手和碗擦干净。”
他怀里揣的手帕,可能跟金子一样多。看来他不仅是爱钱,还很爱干净。
他死盯着小男童,看他真的把自己和碗都收拾干净了,这才算完。
折玉柔声问道:“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娘亲吗?”
小男童虽然不明白他是想做什么,但总觉得是件好事,忙点头道:“嗯!”
余霁本是不愿意去跟这些难民打交道的,这小男童母亲在的地方,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就是又脏又乱。正常人哪里会闲得没事,想去这种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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